第15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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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赠影 更新:2025-12-23 18:19 字数:3042
楚覃咽下嘴里发苦的酒液,掩去眼底愧意,“……你倒是想得开。”
“是啊,”楚燎两手后撑,仰头看着饱经风霜的帐顶:“这一切本就是王兄应得的,我从来都只想回家。”
楚覃没想到这话会从他口中毫不含糊地听到,一时端杯凝滞,不知该作何表情。
楚燎喝得并不多,但他不胜酒力,脑中空空,什么阴谋阳谋都懒得想。
他双颊酡红,想起还没与越离这般对饮过,长叹一声闭上眼,随心道:“王兄,我好想先生啊,你是不是也想念嫂嫂?”
“王兄,”他突然直起身把面前的酒杯一推,趴在桌上目光灼灼地看着楚覃:“我们弭兵吧,大不了我们拿点东西收买他们,齐人一定会降,到时我们还能赚一把仁善的美名,岂不是一举两得?”
楚覃也不恼,觑着他艳红的脸色没收了他的酒杯,“我说了,一切等降书到了再做打算,真不该让越离跟着你,学了满肚子的假把式……”
“这不是假把式!”楚燎展臂去夺,楚覃一只手打在他手背上,把酒杯放到了另一边的桌脚旁。
楚燎只好老实给他倒酒,辩道:“其实胜负已分,不过是双方都梗着口气,这样耗下去没意思,不如我们给点甜头,把姿态摆出来,也显得我们楚人大方不是?”
楚覃不以为意地笑笑,“我军刀锋无匹,自有他不得不降的时候,何必软弱讨好,平白让他国看了笑话?”
“这怎么是软弱?!”楚燎喋喋不休地劝他:“这明明是长久之计,再说了,我军凶悍之师,一路打过来,谁还敢看笑话?”
楚覃敛容细想,在他有绝对把握的康庄大道上,楚燎指出另一条似是而非的捷径。
迄今为止,他只信实打实的战果,直觉告诉他没必要横生枝节。
“行了,回去歇下吧。”
两坛酒几乎都是楚覃喝完的,他搓了把脸,扶桌起身往榻边走去。
楚燎不甘地盯着他背影,眼神落在他腰间的赤血玉符上。
“好,我伺候王兄更衣就回去!”
他左脚绊右脚地扑在楚覃背上,又拽又扯地脱去楚覃外衫,把外衫团巴团巴扔在剑架上。
楚覃本来不晕,被他左摇右晃地折腾一圈,头晕脑胀地踹他一脚,“行了,快滚回去。”
“臣这就退下!”
楚燎应了一声,把两个酒坛重新塞到怀里,大腹便便地走了出去。
***
翌日,楚覃翻坐起身,没在床头摸到自己的外衫,寻眼一看,外衫正皱巴巴地耷拉在剑架上。
他忆起昨夜楚燎的无赖状,笑了一声,走过去更衣戴甲。
他在腰间摸了一圈,没摸到玉符,又在捡起外衫抖落两下,还是什么也没有。
还有谁敢胆大包天在他眼皮底下动手脚?
无需细想,楚覃怒喝一声:“来人!”
吴峯在帐外踱了有一会儿,一听到帐中动静,迅疾闪入:“大王!”
“那个混账拿孤的玉符做什么去了?”
吴峯看他满面怒容,心知大事不好,幸好粮队也走不远,忙道:“昨夜三更天,公子拿着玉符调粮去了。”
“他要调去哪儿?”
“长扶……”
楚覃气得笑了,“他倒是说一不二,把人给我捉回来!”
“是!”
吴峯生怕祸殃池鱼,拔腿就跑。
另一边,骑虎难下的楚燎走在粮队前头,心中五味杂陈。
除了撒泼就是打滚,他倒是蠢得令人敬佩……
粮草一调就是半数之多,干脆只留了回程的口粮,装车足足装了两个多时辰……楚燎屡屡打盹,自然不知有人半信半疑,在拖延时间。
事已至此,他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索性麻木着,任命运将他揉来搓去。
“停下!”
“全都停下——”
楚燎脊背一抖,叹了口气调转马头,束手就擒。
真是拿脚指头想出来的办法。
鼓声促促相逼,把长扶城上的魏兵吓得一阵激灵,城头搭起弓箭,一群人懵懵懂懂地看着那长长的车队浩浩荡荡地来,又浩浩荡荡地去。
留下满地遛圈的扬尘。
“那帮楚人在搞什么?”
“不知道啊,大清早的遛谁呢?”
……
楚覃气势汹汹地掀帘而来,见楚燎垂头丧气被绑在驻马桩上,想起昨夜他的兴高采烈,两厢对比,他气消了大半,反倒有些哭笑不得。
吴峯觑着楚覃并不动真怒的神色,又瞥了眼脸上红白交加但毫无愧色的楚燎,打声招呼溜出帐去,把肃在帐外的刀枪剑戟统统遣散,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楚覃负手绕着驻马桩踱了两圈,楚燎仍倔着嘴一声不吭,露出旧伤斑驳的额角。
他想起楚燎未及他腰高时粉雕玉琢的模样,还有那一声声黏连依赖的“王兄”,萦绕心头的那点介怀彻底匿去。
“知道错了吗?”他伸手拽下楚燎腰间的玉符。
楚燎拿下巴抵着胸口,低落道:“知道了。”
“错哪儿了?”
“不该偷拿王兄符节。”
“还有呢?”
楚燎硬着头皮道:“……没有了。”
楚覃一愣,半蹲下去扶起他的下巴,“没有了?”
楚燎把头一偏,破罐子破摔:“这本就是我心中所想之事,但凡有一丝可能,我都会去做。”
“哼,你惯会百折不挠。”
楚燎瞥见他若有所思的神色,犹豫道:“王兄用自己的本事为楚国开道,我又何尝不想用自己的办法为楚国争来王道?”
“什么王道?”
“兵不血刃,万民宾服。”
楚覃看着他眼中的执迷,微微晃神,仿佛看到从前的自己。
顷刻间他回过神来,冷哼一声,“……幼稚。”
楚覃不愿再与他拌嘴皮,朔风吹得帐帘扑扑作响,楚覃将目光透出,“剩下的三日,你就在此好好反省吧。”
他深深看了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无话可说的楚燎一眼,将此事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只给他留下渺茫的希望,寄托远方。
走出帐后,楚覃叹了口气,吩咐道:“给他端碗米汤,不必绑着,看好他不准出帐。”
“……他若是犯浑你再将他绑了,别让他伤着自己。”
“是!”
厚重的浓云飘在天上,楚覃呵气成霜,心绪不宁的巡营去了。
萧瑜寄来的家书始终卷放在案头,未曾打开。
他要自己心如磐石,无懈可击。
一往无前的人只要松掉那口气,便会溃不成军,他没有楚燎游刃有余的心性。
他只能进,不能退。
***
三日转瞬即逝。
这三日,楚燎不分昼夜地折腾,白日里恼恨自己信了那厮有勇无谋,黑夜里后悔自己少练酒力误了时机。
总之,恨自己缺心少智,被堵死了气口,活该累赘。
帐外传来整军列队的鼓角声。
楚燎忙抓住入帐的士兵:“可是降书来了?”
“降书没来。”
楚覃一身战甲冷然而来,帐中暖意令他的银甲上蒙起水雾。
楚燎面色空白,无端打了个寒噤,前所未有地害怕起来。
“越离他……”
楚覃攥着玉符,拇指稍动,“越离生死未卜,或许他已经死在齐人刀下……就算如此,你也还是要兵不血刃吗?”
楚燎在他残忍的逼问里茫然起来,“我……”
“呵,”楚覃看他抱头蹲下,冷笑道:“你竟没想过有此一遭?”
他的讽刺在楚燎耳边时远时近,楚燎脑中嗡鸣,五脏六腑都牵扯着疼了起来。
三日来,楚燎把能想的办法都想了一遭,种种苦果亦在脑中狰狞排列,可他不能背弃楚覃,而先生还在等他……
他不该放任他高估自己在楚覃心中的分量……
楚燎跪地蜷身,口中逸出无意识的痛吟,而楚覃长身肃立,眼中没有丝毫软化。
“楚世鸣,回答孤!”
他绷紧面皮怒斥一声,楚燎把头磕在地上,吴峯与其他将领见楚燎情状不对,面露不忍,可无人敢上前搀扶。
越离没想过自己有此一遭吗?
楚燎乍起乍落的念头在此刻落地生根,逼着他目不转睛。
越离怎么可能没想过?
楚燎按住眼眶,苦笑一声。
若是先生不在了……
若是阿兄不在了……
回望的与展望的一同灰飞烟灭。
万丈晴空下,也不会再有楚燎。
他满腔的怨怼与苦痛逆流而上,化作认命的一声喟叹。
楚燎一手攥住楚覃的胳膊,憋着腥甜的一口气,仰面狞笑:“是。”
他面目可憎地嘶声:“若是先生不在了,我便是他唯一的遗志。”
“只要我一息尚存,先生就一定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