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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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赠影 更新:2025-12-23 18:19 字数:3193
炊人还是头一遭得贵人所谢,愣怔片刻诚惶诚恐起来,搓着手涩声道:“公子客气了,军中不缺稻米,就是肉粮放得久了,有些硌牙,您要是吃不惯,尽管吩咐,小人下回煮软烂些……”
炊人虽有军籍,但不属军类,而属工职,平日里难免低声下气。
楚燎微微抬头,对他笑了笑,“无妨,我吃得惯,你且稍坐一会儿,不必来回折腾。”
“是、是……多谢公子体恤。”
楚燎的营帐与楚覃别无二致,宽敞得有些空旷,炊人找了个不打紧的角落跪坐着。
楚燎嘴上不停,脑中思绪纷繁,既惦念着越离的杳无音信,又不知这边还能拖上几时,王兄尚不知嫂嫂有孕在身,郢都的情况到底怎么样了……
他的头疾似乎没以前那般烈火烹油,晨昏一线于他而言不再分明,只是依旧能觉察出两具魂灵在躯壳中共生,昼夜终究还是有分晓……
想着想着,楚燎攥住食箸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倒是怀念起落风院的日子来了。
彼时他身不由己,身边只有越离和阿三,脑中只有勤学和回家,日子在险恶中单调着,如今打眼一看,竟成了他求而不得的纯粹。
余光里炊人坐立难安地扭动着,楚燎抬手一指另一头的草垫,“你怎么就那么坐着,去取草垫。”
炊人忙不迭摆手:“不不,多谢公子,公子方才叹气,可是饭菜不合口味?”
楚燎哑然,很快又笑起来,“不是,你多虑了,只是忆起故人,难免心绪不安。”
“是是,小人多嘴了,公子慢用。”
阿三得越离遣散后,不知现在过得怎么样。
楚燎看着炊人黧黑的面孔,问他:“你在军中待了多久,家中可有亲人?”
炊人提起嘴角讨好地笑了笑,“小人来军中已有四年,家中父母尚在,还有一个小妹,一个小弟。”
楚燎嚼着硌牙的肉干颔首,须臾方道:“你可有回家看过?他们身体都还好吧?”
炊人有些紧张地搓着手,解释起来:“军中炊人不得随意遣散,可惜小人身板弱小,不然做个兵人,歇战时也能告假回趟家,不过家中老娘身板比小人还硬朗,小妹机灵得紧,小弟也是个讨喜的……”
楚燎对军中的细枝末节不甚了解,一时怔忡:“你有四年不曾回过家了?”
“啊,是……是。”
他们都有家不能回,有亲不能顾。
双亲又能等得起几个四年?
炊人将空下的食盘收走,楚燎触景生情,在景王与先王后的音容笑貌里缓缓吐出一口气。
不行,他不能坐以待毙,空等着先生带来消息。
楚燎披坚执锐,在帐中焦躁地来回踱步。
楚覃和齐王都是吃了称砣铁了心,双方僵持不下,又皆是万乘大国,空耗下去也有得纠缠。
而楚军此番北上,非称霸不足以旋踵,楚覃攻打的不止是齐国,还是所有在暗中蠢蠢欲动的眼耳手足,势必要大宣楚威,方能尽兴。
但只有刀兵才能耀武扬威吗?当真没有更好的办法,让降者自服,受降者自益?
楚燎揉着眉心叹了口气,无可奈何的视线落在无人问津的草垫上。
“……军中不缺稻米,就是肉粮放得久了,有些硌牙……”
对了,粮草!
楚燎大步流星掀开帐帘,直往屯粮处奔去。
粮营乃军机重地,把守巡视皆是重甲在身,楚燎顶着王弟的身份招摇而入,有守军跟随其后。
他薅了把木车里的稻米,抖着手指放米粒簌簌而落,“此仗旷日持久,粮营还有多少米肉?”
守军一挺胸脯,有点神气十足的意思:“公子放心,这儿的粮草虽然只够吃上一旬,但咱们粮道安全,后方又有魏国相助,只要大王一声令下,便会有源源不断的粮草运来,保准将士们一个也饿不着!”
“不得胡说!”楚燎手握成拳捶在木车上,斥道:“千里溃粮,日费万金,这些皆是我楚子民们的血汗,大王怎会挥霍无度,任战事久长?”
守军汗颜垂首,连声称是。
楚燎绕着粮营走了一圈,满心都是调虎离山之计。
若是他将嫂嫂有孕一事告知王兄,于公于私,王兄都会先行回国,届时他可以粮草收买人心,增加齐人降服的胜算,同时抑制楚军挺进的速度,为先生争来时间……
他可以这般算计王兄吗?
好容易让王兄放下疑心,秋后算起账来,他又该如何自处?
他莫名有些惧怕楚覃。
楚燎顿住脚步,守军矮他一头,不防撞在他肩甲上,捂着脑门泪眼汪汪。
“……抱歉。”
“公、公子言重了。”
楚燎心事重重地离开粮营,他至今未与楚覃提起过弭兵,眼下连退兵他都无计可施,弭兵更像是无稽之谈。
他牵了匹马翻身而上,驰骋在熟悉的北风中,渐行渐远。
赤旗在高天之上迎风飒飒,方圆五十里都可见此地盘踞着一团不可撼动的庞然大物。
长扶城头的魏军巴不得他们按兵不动,马不停蹄向后方求援,始终不敢掉以轻心。
或是待长弓拉满,或是等奔马倦怠。
双方达成某种微妙的平衡,互不相扰。
第123章 活子
朗月出云,楚覃巡粮道而返,回到帐中卸下盔甲,环首四顾,“世鸣呢?他今日在营中做什么?让他来陪孤用膳。”
守帐的士兵回道:“公子燎今日在营中待了半日,去粮营转了一会儿,骑马出营去了,至今未归。”
楚覃挽着袖角皱眉问:“你让他孤身一人去的?”
“……是,公子燎说自己天生神勇,不让属下陪同。”
“这个臭小子……”
帐外传来一阵急蹄,允许在营中驰马的人不多,楚燎大着肚子堂堂亮相——
“我一路打了好些喷嚏,可是王兄在念叨我啊?”
楚覃一拍桌案斥道:“你个混账!两军虽说休战,谁知周边有没有埋伏,你还逞勇给我乱跑……你藏了什么东西,这模样成何体统?!”
吴将军端着食盘进来,见了楚燎的模样笑道:“哟,公子这是跑哪搞大了肚子?”
楚覃狠狠瞪他一眼,楚燎嘿嘿笑起来:“吴将军好眼力,这是大肚能撑船,里面都是好东西!”
“行了,还不过来吃饭!”楚覃抄起案边的狼毫掷过去,楚燎扭身一躲,扶着肚子坐过去。
楚覃憋了一会儿,扶额失笑:“还不拿出来?”
楚燎努努嘴,“你把他们都赶走,我就拿出来。”
“吴峯,你们先下去歇息吧。”
吴将军频频看向楚燎的肚子,心领神会地咽了咽口水,领着其他人一道出去了。
“王兄你看,”楚燎把藏在底下的东西取出来,两坛酒堂堂亮相:“是不是好东西?”
楚覃抬眼确认合上的帐帘,低声骂道:“楚世鸣!你知不知军中不得饮酒,你从哪弄来的?”
“自然是从山野人家里买来的。”
“你倒是跑得远,”楚覃伸手把酒没收,“行了,先吃饭吧。”
“哎哎,”楚燎探过身去,硬是把酒从楚覃手中抢了过来,“我都不辞辛劳买酒回来了,王兄你就偷偷陪我喝两杯嘛,左右这几日止战没什么大事,能误得了什么?”
楚覃被他扯得东倒西歪,一只手探在他额头:“可是犯病了?”
楚燎一把拉下他的手,大逆不道地说:“你才犯病了!我就要喝酒,我都买回来了!”
楚覃许久未与他这般亲昵,纵然猜出他心里有鬼,也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知道了,王兄陪你喝两杯,把你那些小心思收起来吧。”
“嘿嘿,多谢王兄,还是你最宠我了!”楚燎殷勤给他倒酒。
楚覃哼了一声,“是我最宠你,不是越离?”
楚燎与他碰杯,喜滋滋道:“王兄最宠我,我最宠越离,岂不人人美哉?”
楚覃呛了口酒,转着茶杯斟酌道:“句太尹的孙女与你年岁相当,自小还有婚约,陶公家的女儿也不错,你年纪尚轻,许多事分不明白,莫要把话说死了。”
楚燎心里藏着事,对他这话也没工夫搭理,随口敷衍:“好好好,什么婚约,都多少年的老黄历了,等先生回来就什么都明白了……来来,我们喝酒。”
“若是他不回来呢?”楚覃挡着杯口问。
楚燎劈手夺过,倒满不算清朗的酒液,“那我就把他抢回来。”
“……胡话。”
一个人若有心离开,又怎会任人左右?
楚燎与他天南海北地聊着,从魏国的酒水聊到越国的鬼面,顺便直言不讳告了景珛许多状,又聊到在郢都萧济的暗中拉拢与现在的不闻不问。
楚覃半饮半笑地听他絮叨,抚着杯口问他:“你可怪王兄阻你功业?”
楚燎哑然半晌,手背撑着唇角笑道:“有王兄在,我才不必屡屡征战,大楚才会日益辽阔,而我还是那个公子燎,是王弟,能住最好的营帐,骑最好的骏马,用最好的刀剑,世人求功求业,不就是为了得到这些吗?王兄已经给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