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作者:形赠影      更新:2025-12-23 18:19      字数:3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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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越离独身入府,在门前阶下脱去蓑衣斗笠,将奔波赶路的尘衣掸了掸,又要来石片刮去靴边的泥块……
  他在廊下门前的古怪视线里忙得煞有其事,勉强净了尊容,方袖手而入。
  公孙誊高坐堂上,见他灰扑扑的一身,转而掩去惊讶,哼出一气:“楚使是亡命去了?听说你只带了一人前来,不怕本相羁杀你?”
  无人领他落座,他便拱手一礼,负手而笑,“国相此言差矣。”
  “那人不过是为在下引路的齐地子民,在下是孤身前来。”
  公孙誊皱眉沉色,缓声道:“既如此,你不是楚使?”
  “正是,在下身份不过一介楚民,并无官印喧名。”
  公孙誊脸色更沉,“那你为何要见我?”
  越离言简意赅道:“为楚来使。”
  两人相峙无言。
  半晌,公孙誊冷笑一声:“故弄玄虚!”
  越离拱手道:“国相若敢细听,请屏左右。”
  他毫不犹豫遣退侍从,门扇在越离身后悄声关合。
  “在下送的薄礼,国相可还顺眼?”
  公孙誊起身离座,却步走到他对面,隔着灰飞烟灭的东苑与今非昔比的高下,坦然笑道:“你是来耀武扬威劝降的,还是来讥讽王政献策的?”
  “国相会错意了,两者皆非,”越离垂下双手不再端相,四处走动起来:“在下是来助国相一臂之力。”
  公孙誊静立不动,目光随他来回蹉磨,“笑话!你如今不过一介庶民,本相本自具足,何助之有?”
  他掀起茶盖,“当啷”一声又脱手放下,转头看着公孙誊笑道:“齐王德不配位,国相可取而……”
  话未说完,他已被惊弓之鸟揪住衣襟,公孙誊被他的骇然之辞唬得满身冷汗,从牙缝里挤出声音:“越、离!你别逼我非杀你不可!”
  越离反抓在他的手上,不退反进,“若杀我一人,能换得齐国明君当道,饶过天下百姓免于兵灾,我虽死犹生,万死不辞!”
  公孙誊恨不得拔了他吠吠不止的舌头,“说得好听!那你为何不让楚王收兵?舍近求远,反倒来我这儿找死!”
  “因为我做不到!”
  一声盖过一声,两人争相不让,越离面上浮出不甘之色,恨声道:“如君所言,若我能求楚国收兵止战,何至被赶出楚国,狼狈来此?!”
  公孙誊没想到他会剖白自己的失败,松开手任他跌坐在地,喃喃道:“你做不到?”
  “何止我做不到?”越离仰面讥笑:“天下为人臣子,又有几个敢违君悖道?你公孙誊算一个,但此地不是魏国,你于国于家,也不得不固守臣本!”
  公孙誊本是齐人,心气极高,学成后若在齐国谋身谋位,便不会有游魏的一番蹉跎失志。
  可他心性避易就难,许多艰苦在所难免,他骗走魏国的使节途费回到齐国,只用了不到两年便身居大司徒之位,才学手段可见一斑,只是身在高位久了,见过的生杀予夺太多,难免瞻前顾后。
  越离攥住他的袖角,扯得他弯下腰来,轻声道:“公孙大人,说到底臣本又是什么本?若君臣真有本可依,妄图篡国之人,又何止我一个?”
  “你这个……这个……”公孙誊意识到无论他如何遣词,都会把齐王一同骂进去,索性避开斥道:“还不赶紧闭嘴!”
  越离不依不饶地揪着他:“大人堵得住我的嘴,又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吗?”
  蝗灾之祸已有人传为天罚,这仗再打下去,民怨便不是一个临淄城能挡得住了。
  公孙誊额角浸出汗意,恼羞成怒地吼道:“撒手!你给我撒手!!”
  “众人皆醉,唯有大人独醒,”他从善如流地松开手,肃正衣衫:“雷霆之怒,非天命之人不敢犯。我做不到的事,天下唯有公孙誊能做到。”
  越离跪起身子,拜服在地:“草民越离,恳拜国相为天下请命,与楚国重修旧好,奉天命而弭兵!”
  “弭兵?”公孙誊垂头看着五体投地的越离,背上不再冒冷汗,半蹲在他面前:“你是说弭兵?不止齐楚?”
  不是顺势而降,并非止于一战,他要公孙誊以命相搏的,不是眼前的蝇营狗苟。
  是更深更远的明天。
  “不止齐楚,”越离抬起头来,盯着他不再惶恐的眼睛,“赵王孚已被魏人暗杀,赵军溃败回守,重新扶立被囚禁的赵王建,魏赵之战偃旗在即,如今天下纷争,尽在齐楚。”
  这与方才司马官前来商议的战报并无出入。
  公孙誊仍未掉以轻心,与他灼灼相视:“你空口白牙孤身前来,我如何信你?倘若我君顾全大局,你王却一心征伐,岂不是陷我于不义?”
  越离摇头笑道:“就算结果真是如此,于当下的齐国而言,也算是及时止损,但如大人所说,我虽无心陷大人于不义,终究还是空口无凭。”
  他在公孙誊审视的默然下思忖片刻,抬指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
  “在下身无长物,唯有一项上人头可戴罪,若是楚君一意孤行,大人便将妖言之人的头颅呈给齐王,如何?”
  公孙誊见他信誓旦旦,忍不住杀杀他的锐气,扶膝起身大喊:“来人!”
  门外的侍人鱼贯而入。
  “将楚子给我看好了,尤其是他的那颗头!”
  越离爬起身来,拱手谢道:“多谢大人礼遇。”
  “楚子便在此地,静候佳音。”
  作者有话说:
  勇敢公孙不怕困难[愤怒][愤怒]
  第121章 和衷
  王廷之上,百官肃立。
  随着楚军的步步紧逼,廷上的每个人都背着一把不可拉开的无弦之弓。
  齐王扶着额头,恹恹道:“国相呢?抱病至今未好?”
  公孙誊自那日司马官入府后,便一病不起,一连五日朝中未闻声息。
  公子维学在公孙帐下,跨步作答:“大王,昨日儿臣去先生府上探望,先生病得厉害,连床榻也下不来,先生抱病甚严……”
  五日前,城门有楚子来询一事自有人报与齐王,公孙誊也是自那日一病不起。
  齐王料想他迟早来谏,左等右等,却等来他的日日缺席。
  朝中除了公孙誊,欲降之人大有人在,只是有言在先的已身先士卒,其余家眷也没个好下场……蝼蚁尚且偷生,众官把嘴缝了个严实,袖手纳闷国相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再拖下去,就要给人打到老家了!
  内侍趋步附耳在齐王身边:“大王,国相在政事房请见。”
  齐王隐隐松了口气,这几日他不闻不问,对公子维的探望也不以为意。
  他公孙誊何许人也?不过是欲谏不往,这才高高挂起摆起阵仗。
  齐王自觉这一低头便开了哑谏之风,何况他根本不想低头,连一句像样的问候也懒得给。
  君就是君,臣就是臣。
  齐王散了百官,不紧不慢往政事房而去。
  下了步撵,风中可闻凛冽之感,齐王年过不惑依旧朗健有加,抬手拒了内侍披来的外氅,负手缓步拾级而上。
  内侍甫一推门,跪在堂上的公孙誊便现了形,齐王见他素衣薄身不免惊讶,忙上前扶他道:“爱卿何以跪此?你大病初愈,快快起来。”
  公孙誊偏头咳了两声,眼下乌青眼袋垂到颊中,连胡须鬓角都隐约发灰。
  “大王若听罪臣微言一句,”公孙誊攀住他的手臂,彻夜难眠的浑浊眼珠定在齐王眉间,“罪臣感激不尽……”
  齐王嘘寒问暖的脸色瞬间凉下,松开手任他跪趴在地,“哦?爱卿有什么话,寡人姑且听之。”
  公孙誊勉强止住抖意,眼一闭牙一咬,把脑袋磕在地上。
  “罪臣无济于民,无济于国,无济于君,特来请辞,不敢尸位素餐,误国误君!”
  “望大王成全!”
  堂上霎时噤若寒蝉,候在桌边伺候墨笔的侍从耸起肩膀,不自觉悄然后挪一步……
  齐王由惊转怒,此人竟敢……竟敢威逼于他!!
  “公孙誊!!你好大的胆子——”
  雷霆一怒,流血千里,不知公孙誊有没有这么多血可流?
  砚台砸在他手边,额角的血涓滴而下,和着泪水在地面泅成一团令人恶心的霉斑。
  侍从已跪在桌脚匍匐发抖,他稍稍抬眼,往日无法等而视之的国相与他齐平,趴成了一滩微澜的死水。
  公孙誊不知死活,再道:“求大王成全!!”
  齐王杀心骤起,大喝一声:“来人——”
  守在政事房外的带刀侍卫应声冲进,将公孙誊团团围住。
  齐王疾迈两步唰地抽出侍卫佩剑,剑尖戳在他脑门上:“公孙誊,寡人再问你一句,你要说什么?”
  公孙誊心中寒凉,眼看就要沦为刀鞘,他难免真情流露,涕泗横流:“几年前罪臣初回母国,身无长物,徒有满腔孤勇热血,得大王青眼肯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