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作者:形赠影      更新:2025-12-23 18:19      字数:3113
  百里竖抖了一把蓄起的胡子,接过鱼竿,不确定地瞪他一眼:“你当真是越离的人?”
  越离已经沦落至此,只能派这么个玩意来?
  冯崛仰脸一笑,整张脸充满了得意洋洋的少年气,一抹鼻子牛气道:“正是,我乃先生门下最得他深传的左膀右臂,先生常夸我有慧心!”
  百里竖与越离不过几面之缘,却历历在目。
  “是吗?”他冷笑一声,哼道:“我猜他途经十人,有八人都得他一句‘慧心’。”
  冯崛先是矢口否认,语调渐消,变得将信将疑起来。
  这……倒还真像先生能干出来的事。
  两人一起盯着平静的河面,风过留痕,鱼线始终深埋其下,不见鱼踪。
  半晌,冯崛忍不住问:“不然我下去给你捞两条吧?”
  百里竖胡子一抖,勉强道:“竖子,不可坏我道心。”
  冯崛挠了挠脸:“可你也钓不上来啊。”
  百里竖忍无可忍地摔掉鱼竿,手指险些戳他鼻子上,“那厮派你来,到底所为何事?!”
  “你早问不就得了?”冯崛白他一眼,从袖中掏出一方轻帛递去。
  百里竖:“……”
  素日都是他百里竖让人下不来台,今天居然让这嘴上没毛的臭小子崴了他一跟头……还是另一个嘴上没毛的指派来的!
  “哎!你轻点!”冯崛痛呼一声。
  他咬着后槽牙抽过帛书,展卷一看,面色缓缓沉静下来。
  冯崛盘腿坐下,等百里竖看了一遍又一遍。
  河风吹乱他的鬓角,他对着河面沾水弄发,“先生说,这不仅是你的苦衷,亦是楚廷的苦处,他明你心意,敬佩你的高瞻远瞩,只是有些事急不来,牵一发而动全身,先生不希望大人为此遭受无妄之灾。”
  百里竖抿唇不语,不由自主听着他口中那人的安抚之言。
  越离将他算计而来,却也不曾食言,给了他应有的青眼和庇护,让他在这片楚地上施展抱负,有了一席之地。
  为了这一席之地能长盛不衰,他呕心沥血,屡建良言屡献良策,丝毫不同流于堂上的蝇营狗苟。
  他的野望不只在庙堂,更在天下与千秋。
  他要“百里竖”之名,徜徉在今后每个士人的案头墨间!
  因此他在楚覃登王后,上书要楚覃回收各县的商税,钱权不可分,一旦县公坐大,楚国的内乱不会比中原诸国更省心。
  楚覃未必不明白,只是能排得上号的县公都与他有同袍之谊,他不能放下碗骂娘,何况霸主之日迫在眉睫……
  但若等到霸王之时再收权,卸磨杀驴,为时已晚,就不是再来一场引狼入室能轻易解决的规模了。
  楚王有楚王的掣肘……百里竖甚至想过,如若不然,他就去当那只必死无疑的推手,至少能在万古之中,留下点虽败犹荣的促音。
  他攥着手里的帛书,听冯崛不忧不愁地悠然道:“楚王狼子野心,大志汹汹,远的不一定能看到,但近的一定不会放过,咱们别梗着脖子跟他对着干,顺势而为,往他的痒处挠就行。”
  “……这也是越离说与你的?”
  冯崛意味深长地“嗯”了一声,嘟囔道:“先生说了一堆形啊势啊的,我记不住,反正就这个意思……我又不是楚燎,一句话还得问三遍,我比他聪明多了好吗?”
  他想起楚燎围着先生打转的蠢样,自顾自抖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百里竖:“……”
  冯崛啧啧有声地感叹完,拍了拍百里竖的肩头,“走,咱们回去吧,我还有别的事。”
  百里竖抖掉他的手,谁跟你咱们!
  冯崛看他又捡起鱼竿盘腿坐下了,好奇地凑过去,“你还钓啊?”
  百里竖:“有始有终,怎可半途而废。”
  冯崛:“可是你又钓不上……哎哟!哎!你这是作甚!住手——”
  招人嫌的冯崛被鱼竿抽得龇牙咧嘴,高喊着“我还会再来的”,跳着脚跑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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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燎睁开双眼,偏头在熟悉到有些陌生的宫室摆设间流连了一会儿,捂着胸口坐了起来。
  侍女未近他身,一看到人醒了,连忙派人去告知大王。
  他垂头坐在床边,试着想起昨晚发生了什么,可他的记忆只延续到群鸟旋空,灰线火起,大陵巫问他……
  来者何人。
  那之后他便没有半点记忆,甚至能觉察到那人前所未有的强硬——他竟想灭了他,一家独大。
  可喜可悲的是,他们都不得其法,只能令人发笑地僵持不下。
  楚燎转动僵硬的脖颈,起身活动筋骨,走到窗边眺望门前的老松。
  不知使齐路上可还顺遂?
  难为他回楚不过月余,又要四处奔波劳累,离去前还惹他生气……
  楚燎思接千里,一会儿懊恼一会儿丧气,乍一看到跟在楚覃身后的昼胥,心头一凛。
  昼胥是赤羽军的统领,亦是楚覃身前的铁板,若非有紧要军情,昼胥不会轻易出现在宫中。
  除了上一次楚燎回宫的宫宴,楚覃有意将他推到众人面前为今后铺路,这便是昼胥第二次入宫。
  楚燎略一沉思,迎着整齐划一的恭迎声步去。
  “王兄!”他朝楚覃身后望去,愣怔笑道:“昼统领,好久不见了。”
  自打二人在殿上短兵相接后,昼胥对他的路数念念不忘,可碍于彼此的身份也不好再提。
  当下再见,昼胥垂在身侧的拇指技痒地按住食指,一派镇定道:“劳公子记挂。”
  楚覃面上笑意不减,如沐春风地揽着他往里屋去:“身子可有好些了?”
  “王兄料理国事本就分身乏术,我还……”他不知大陵巫会对楚覃说些什么,心下攥了把汗,诚惶诚恐道:“王兄怎还把我带回来了,多有不妥。”
  楚覃笑意减淡,挥挥手遣退奉茶的侍女,昼胥识相地守在门外。
  “世鸣,”楚覃五味杂陈地啜了口茶,眼神飘得远了,须臾又转回他身上:“这些年,你在魏国都是如何过的?”
  楚燎绷紧神思如坐针毡,做好了半真半假与他辩驳的准备,结果等来他堪称温柔的一句问候。
  楚燎一时不知该作何表情。
  若换了别人,他也就随意答了,可这是楚覃,是他那从不轻易回头的王兄。
  在楚覃看来,回头只是反刍自怜与无能,是弱者的枕头,强者应当弃之如敝履,刀尖永远只需向前。
  所以他接回楚燎,愿意给他补偿,为他铺路,甚至愿意在他举刀时张开臂膀,成全他们那份兄友弟恭。
  他能料到楚燎在魏国过得不易,但具体有哪些不易,他无心过问,匆匆一瞥算作明了,已是他难得的关怀。
  在军营之中,楚燎为了越离不惜忤逆他,以至头疾初犯满身狼狈时,楚覃只当他年少,执拗幼稚,像个撒泼打滚的孩子……虽恨铁不成钢,还是随他去了。
  回到楚国,楚燎自作主张自毁明志,越离借机将先王后遣送出宫,了却他一桩怨恨心事,楚燎也因此离宫,他答应的补偿,又一次落空。
  楚覃看着面前这个心思沉重的少年,无端想念那个会拽着他的衣角要他抱上马去的无忧公子。
  他的弟弟,还是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兀自长大了。
  “我……”
  楚燎抬起头来,王兄目光平和,微微倾身偏耳,没有催促他的意思。
  “我在魏国一直是魏明的伴读,魏明为人厚道,有他和越离在,我也不至于太难熬,你来给我撑腰后,魏楚成盟,欺负我的人就更少了,只是我实在想家,想念你们……”说着说着,他身体里一股莫名的委屈翻涌上来,夺眶而出。
  楚燎眨了眨眼,不明所以地盯着砸在手背上的热泪,冷静持重地续完话音:“王兄,有你在,楚国就有我的一席之地,可惜我秉性如此,不能不念从前,不知大陵巫与你说了些什么,让你为我担心了。”
  楚覃叹了口气,拿手背替他抹去面上泪痕,拍了拍他的脑袋,“大陵巫说你此番遭疾乃人心所致,无关鬼神。人世庸扰,不在阴阳五行之外,祂拿你这头疾也没办法。”
  大陵巫原话比这难听得多,就差指着他的鼻子骂心腹大患,楚覃手按在刀上,被屈彦努力隔开。
  他没法不对这样的楚燎愧疚。
  “是王兄对不住你。”他收回手撑在膝上,替楚燎安排道:“守陵之地清苦偏僻,诸事不便,你就在宫中养伤,什么时候养好了再做定夺,至于其他的事,也不急这一时……”
  “王兄信不过我吗?”楚燎突然发问。
  楚覃难得体贴一次,不满道:“你这是什么话?”
  “昼统领现身宫中,赤羽军整装待发,”楚燎楚楚可怜地揩了揩眼角,“王兄什么都不与我说,我只能当个废物公子,儿时我最大的愿望便是成为王兄的心腹肱骨,像你一样建功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