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作者:形赠影      更新:2025-12-23 18:19      字数:3099
  祂的皮肤仿佛朽而不腐的树皮,为祂嶙峋的面部横增怖色,分不出性别也看不出年龄,直消看上一眼,便令人心中陡生敬畏与不快。
  难怪历代能通天晓地的大巫都索隐避居……
  祂头顶雕刻的木冠似是某种上古异兽,楚燎压根不曾见过,也不敢再看第二眼,忙单膝跪下拱手道:“俗子楚燎见过大陵巫,此番叨扰不胜汗颜,但求大陵巫为我驱魔散邪。”
  楚穆王再往上的一两百年间,楚巫与楚王仍是可同日而语的地位,随着历代楚王越发旺盛的野心,楚巫逐渐沦为王权的附庸,如今豢养在王宫中的巫已算不得大巫,而是改头换面的巫官。
  楚覃一路派人将大陵巫“请”来,祂自是不悦,楚燎的言行举止比楚王真诚恭敬得多,祂稍一颔首,算作答过。
  “大巫,何时开坛设幡?”楚覃躬身问道。
  大陵巫盘腿坐在燃起草木的火堆旁,探手捞出之前丢进去的龟甲。
  龟甲上的裂纹常人难以辨认,祂一眼扫过,竟有须臾凝滞,偏头盯过楚燎,直把楚燎看得浑身暴起一层鸡皮疙瘩,方用苍老而低回的声音宣布:“还有一个时辰,在阴阳交界之际……就在这儿等。”
  祂的视线并未从楚燎脸上撤开。
  阴阳交界之际……楚燎捏住颤抖的手指,偏头避开祂的目光站起身来。
  他立在星图中央极目眺去,金乌西沉,将大片浓云镶出夺目金边,林海浩荡,偶有轻浅人烟,渺若沧海一粟。
  这偌大世间,能容得下两个楚燎吗?
  如果注定只能择其一,他又凭什么是该消失的那个?
  他才是众人期盼的楚燎,他才是楚世鸣千方百计想要淬炼出的公子燎,他才是……能为越离遮风挡雨的那个人。
  他理应是众望所归。
  过去的,就让他消失好了。
  屈彦站在坛外,盘腿坐在星图中的楚燎在夕光残照里,有种说不出的孤独寂寥。
  只要他的头疾好了,就能恢复成以前的性情吗?
  楚覃负手走下天台,对大巫的冷言冷语有些不满,眼看开坛在即,他按下没有发作。
  屈彦愣怔的目光从楚燎身上落到楚覃的神色间,那副风雨欲来的阴沉模样,他见过不只一次,甚至在楚燎眉目间见过如出一辙的……
  他如遭雷击,种种画面浮现眼前——
  楚燎弯弓搭箭欲射杀那名叫魏闾的落魄将领时,他撞破水鬼般的楚燎夜半欲刺杀熟睡的越离时,以及回楚后他神色变幻间流露出的森冷肃杀……
  稳重的杀意与沉潜的阴冷,都是楚覃无法伪饰的底色。
  而他竟在楚燎身上见到了,无怪乎他觉得今非昔比判若两人……
  尚未长成的楚燎曾数次说过,要成为楚覃这般横扫一方威风八面的大将军。
  可是举国上下只有一个楚覃。
  也只有一个楚燎。
  一个人要如何真正成为另一个人?
  在无人知晓的角落,后知后觉的楚燎将先知先觉的自我推入冰湖,谁知那人竟僵而不死?
  在屈彦复杂的目光里,最后一缕余晖从楚燎的肩头宕去,没入八荒之外的山冈。
  大陵巫早已着人将烧成灰的兰芳杜衡围着天台洒下,不知祂往香灰里掺了什么,风过扬尘,半点不扰香灰。
  天光没了火源,雾杳杳地暗下夜幕,天台上幽暗丛生。
  举着火把的甲士远远围在天台之外,一碗腐苦气重极的汤药端上,所过之处连楚覃也变了脸色,伸手挥了挥鼻尖。
  楚燎面不改色将汤药喝下,堪堪一抬头,尖利的指尖便扎入他眉心。
  血色顺着他眉心滑下,从鼻梁逸至峰尖,轻巧摔入他身下的星宿。
  大陵巫将身上鸟羽制成的长袍摘下,拢在暗自忧心的楚燎肩头。
  他决不能……决不能让楚覃发现。
  “卅!”
  楚燎在大陵巫的尖啸下悚然一惊,心神稍散。
  远处投林的倦鸟被惊飞,扑棱棱朝此处振翅而来,山风乍起。
  “巫——”
  大陵巫身形似鸟,喉中音变,撤步面朝东方——
  “长人千仞,惟魂是索!归兮!”
  祂撤步回身,面朝南方——
  “蝮蛇蓁蓁,封狐千里!来兮!”
  祂撤步回身,面朝西方——
  “流沙千里,五谷不生!归兮!”
  祂撤步回身,面朝北方——
  “增冰峨峨,飞雪千里!来兮!”
  两只乌鸦一左一右落在楚燎肩头,他在大陵巫的回魂吟里失魂落魄,全然没发现。
  楚人与中原不同,事鬼神而近之。楚人相信人有魂魄,魂主精神,轻清上扬,魄主形骸,重浊下沉,魂可招而魄难移。
  山林里簌簌而动,传说招魂时群鬼护阵,山魈吟风,细看之下林中似有一双双碧目,在天昏地暗之际发出微弱荧光……
  “来兮——”
  “归兮——”
  “归来!!!”
  楚燎顷刻间像是从冰湖里被捞出来,浑身发抖,热汗淋漓。
  各色鸟类围着天台旋飞,守卫的一干人等对此情此景无不惊叹,楚覃欲上前两步看看楚燎,洒落外圈的香灰猝然亮起!
  火光憧憧将水色星图映亮,把大陵巫与楚燎隔绝于世。
  大陵巫的弟子在天台之外摇响铃铛,惊飞了楚燎肩头的两只乌鸦。
  转而压下更重的……两只手掌。
  楚燎低低地痛吟起来,阴鸷与惊惶的面容交叠不止,他猛然被一双锲入魂灵的苍目钉住……
  祂睁开的双目中瞳孔雪白,神祗垂望,照出他黏连而撕裂的黑瞳。
  祂问:“来者何人?”
  他艰难回答:“楚……”
  他的口型开合几次,都未能发出声音。
  待他挣破那虚无的桎梏,胸中一股暖流逆上。
  他喷出泄愤的一口血,尾音铿锵。
  “楚……世鸣!”
  第一缕月光洒落人间,山林中荧荧碧目潮水般褪去。
  旋鸟入夜,魑魅尽散。
  现出皑皑月色下的苍松翠叶。
  作者有话说:
  本栏目由屈大夫的《招魂》赞助播出~
  给看到这里一头雾水的朋友们解释一下,楚燎的情况在我的理解下是人格分裂,在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打击下,潜意识显现为另一个极端人格,所以白燎看起来更符合世人对“成功人士”的定义,黑燎则在自我攻坚战里落于下风,被迫守夜,是他本我的那一部分真性情。
  为了让大家看得明白点所以用了裂瞳的隐喻,史记上项羽也是“重瞳子”,但现代医学说是早期白内障……好吧,一点也不浪漫的科学()
  第86章 御权
  郢都之外,郢水上游,一位农人打扮的钓者戴斗笠披蓑衣,在还算凉爽的水边盘坐着。
  风动水痕人静,倒也自有一番野趣。
  “我说水门下怎么一条鱼也瞧不见,原来都给你钓了去。”
  冯崛喘了口气,拎着领子跳上另一方水石,蹲在钓者身边:“你不热吗?”
  钓者:“……”
  冯崛抬手拢在额上,极目望去,此处河岸宽广,几只水鸟在不远处汲水觅食。
  “我看这儿挺好,确实比郢都里清静多了,”冯崛连跑了几天腿,感叹道:“要换了我,也不愿上朝和一帮老不死的吵来吵去,宁愿来这儿喂鱼。”
  钓者终于偏头看了他一眼,斗笠下一张肃然的脸,唇角习惯性下撇,显出几分眼高于顶的矜傲。
  冯崛惊讶道:“哎!你真的和我家先生说得一模一样!”
  钓者:“……你家先生是何人?”
  “谏朝尹……哦不,现在是掌风亭了,我家先生姓越名离,想必大人不陌生吧?”
  何止是不陌生?简直如雷贯耳!
  在郢都的大小官员都忙着打探这位自有噱头的同僚时,百里竖不仅一点不凑热闹,甚至把越离递去的拜帖当灶引烧了。
  他每日出城垂钓,上到楚王下到谏朝尹,他谁的面子都不卖,谁上门也见不着他。
  “我没钓鱼。”百里竖冷冰冰道。
  冯崛疑惑地“啊”了一声,茫然的目光逡巡片刻,落在他盛了水但空空如也的竹篓中,一拍脑袋,“嗷!”
  百里竖横指一定,“都被它们叼走了。”
  冯崛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那几只水鸟正大快朵颐,鸟喙往水里一扎一个准,撑死嘴大的,饿死饵小的。
  冯崛眼珠子骨碌一转,“大人,你稍候一会儿。”
  语毕他在百里竖的惊声中抽出鱼竿疾步冲去,鱼线甩进水面时深时浅,漾开一道道波纹,破风声厉厉。
  水鸟们惊惶抬头,不知手足舞蹈杀来个什么东西,扑棱着翅膀一阵鸟语飞走了。
  冯崛甩着鱼竿把水鸟全吓飞了,险些还抽了百里竖一竿子……
  “呼,这下清静了,”他拖着鱼线把鱼竿送回心有余悸的百里竖手中,“大人,没鸟敢跟你抢了,你这竹篓里肯定能满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