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作者:形赠影      更新:2025-12-23 18:19      字数:3159
  他回首望去,楚燎一双凛目微微下垂,“多谢你,一直是我王兄。”
  //
  宫宴在正极殿东南面的琼炎殿上,楚人追根溯源,乃火神祝融之后,对赤与火尤其追捧。
  琼炎殿大多在接见贵宾来使时方会启用,已有十年之久未曾用在如此大的阵仗上。
  车马一同停靠在辕门,贵人们步行登阶,身边的侍人最多只有两人,不敢在大王面前拿乔。
  依屈彦的官职,本没有资格上殿入席,他们这些随行接回公子燎的功臣,皆是大王亲自特批方可上殿。
  越离提步望着巍峨流丽的宫殿,有些怔然。
  廊柱上栩栩雕刻着楚地各色风物,挽在宫门两旁的帘布恰好露出两扇凤羽,若非天色发阴似有雨意,金光照射下,想必又是另一番耀眼灿烂。
  官员们自然是互相认识,各自寒暄着,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此处唯一的生面孔上。
  越离不语不笑,高高端起名士架子,他既是公子燎的人,一时也无人贸然上前套近乎。
  “那我先入座了,你万事小心。”屈彦叮嘱道。
  他的席位在右侧末流,越离微微颔首,上前询问领席的宫人。
  宫人听他报上名字后,笑容热络道:“原来是越先生,请随小人来。”
  于是他跟在宫人身后,一路穿过左尹之座、左扶尹之座、大都尉之座、上柱国之座,乃至于萧令尹之座……
  他与殿上的王座越发挨近,众人讶异的视线如芒在背,越离手心发汗,忍不住问:“敢问……可是领错了?”
  宫人笑颜如花,在王座下方的首席旁驻足,略略倾身示意入座,“错不了,大王亲自吩咐,您与公子共用一席。”
  原来是楚燎。
  越离松了口气,道谢跪坐。
  已在一旁入座的萧济待他坐稳后亲和笑道:“早闻先生大名,公子与先生可谓患难之交,此情难得啊。”
  越离惦记着楚覃与萧家的复杂关系,不冷不热道:“令尹大人过誉了,在下不过奉命守候公子燎,比不得大人为我大楚鞠躬尽瘁。”
  萧济的笑容稍稍回落,捻了捻颌下胡须,若有所思。
  公子燎质魏之时,楚覃尚且是他捏在手里的蚂蚱,这年轻的越先生若是楚覃的人,说明楚覃在那时便已暗中积蓄……
  坐在后排的毕程不住拿眼扫着越离,对他的年轻很是讶然,莫非当年楚覃身边无人可用,才派这么个小崽子去作内应?
  殿中哗然四起,众人停下思索,越离已扶案起身,朝殿上遥遥一拜。
  楚覃王袍加身,与头戴凤冠的萧瑜相携而来,楚燎周身火红跟随其后,额上疤痕浅淡许多,面中的细痕几乎寻不见了。
  乍看之下,他与楚覃竟有四分像。
  赤凤是王室象征,与他腰间的玉璜遥相呼应……这礼服的形制显然是经过了楚覃首肯。
  等着看手足相残阳奉阴违的众人不免心中嘀咕,落在楚燎身上的目光多了几分谨慎。
  楚燎径直朝越离走来,隔开他与萧济,坐在了次首。
  越离低声阻拦道:“公子,这不妥……”
  楚燎倾身听他絮语,握住他的手一触即放,抿唇笑道:“无妨,我与令尹大人叙叙旧。”
  “世鸣,你一路辛苦而来,”楚覃看不惯他对越离极尽体贴的乖巧劲,说了几句场面话点他道:“今日在场诸位皆是我大楚的肱骨之臣,你可有话要说?”
  楚燎朗笑道:“回大王,世鸣也正有此意。”
  语罢他举爵而立,朝上座的夫妇拱了拱手,眉眼带笑慢慢扫视一圈,连坐在末流的屈彦也没漏下。
  这些人他大多都没什么印象,离楚前他年纪太小,朝堂政事不如河里树上来得有趣。
  在魏宫作魏明伴读的那些年,他见过许多朝廷大臣,观人摹心,他不如越离纯熟,却也够用了。
  他看得出他们忠厚老实的皮下,都对他抱着无伤大雅的恶意揣度。
  谁让他是大王亲自迎回的胞弟呢?
  他知道他们想看什么。
  而他现在的立锥之地,是王兄给的,以后……他得自己挣。
  “本公子不才,替楚国受苦那么多年,终于回来了,万幸大王没忘了我这个亲弟弟……”他一口酒没动,已像是醉了十分,轻浮的眼神略过为首的几位高官,“唔,几位老伯伯也来了,来赴我的接风宴,也不算埋没了你们。”
  楚覃的脸色瞬间阴沉,萧瑜牵住他的手,有些不知所措。
  “公子!”越离脸色煞白,暗地拽住他的衣角。
  楚燎抬脚踹在案上,杯盘狼藉洒了一地。
  “闭嘴!你自以为劳苦功高,便可以对我指手画脚?什么名士,这里是大楚!”
  坐在远处的屈彦目瞪口呆,一拍脑袋,以为他已经两日不曾服药,终于失心疯了。
  “够了!开宴!”楚覃怒声呵斥,后悔不该让他前来赴宴,便宜了他这般自毁。
  “好了好了,最后一句,”他高举酒爵,狂放不羁道:“我满饮此杯,祝我大楚国运昌盛。”
  在他仰头空杯的间隙,侍立在旁的乐官在楚覃杀人般狰狞的脸色下险些把手掌拍裂,歌者舞姬鱼贯而入,长袖善舞,将众人惊诧茫然的视线掩得明明灭灭。
  “你这是做什么?!”越离垂首摆弄着新换过的杯盏,咬牙切齿道。
  “阿兄,得罪了,”他端起满上的酒爵揽过越离,拇指在他颊边狎昵拂过,低头靠在他肩上,“宴会之后,我会求王兄将我贬去为父王守墓,你替我前去寻母后,说动她出宫,阿兄,此事只有你能做到,我也无旁人可托。”
  “为何?昨日发生了什么?你为何不与我商量?”
  转眼他又空一杯,手搭在越离肩上,两人靠得极近,一转脸便可呼吸相闻,加上越离面露难色,前情种种,任谁看都替他倍感屈辱。
  这公子燎真如传言所说,是个十足的纨绔之辈。
  楚燎避而不答,“我被贬离郢都后,你便与我割席,用不了多久,有心之人会找上你我,到时我为内应,我们里应外合,为王兄拔掉肉刺。”
  回到郢都后不过两天,两人都诸事缠身。
  越离没来得及问他要什么,他便主动给出了答案。
  当前局势已定,他不好在他们兄弟之间多嘴,只是他站在楚燎身边,不免替他捏了把汗——就算他们兄弟情深,又有多少人等着看楚覃孤立无援,孤家寡人?楚覃又是如何看待楚燎?是臂膀,还是威胁?
  大族之间明争暗斗,楚燎是一面名正言顺的大旗,背后那么多只手,楚覃难道想护、也护得住楚燎吗?
  进宫前他还在审时度势,想尽力保全楚燎不受牵扯,可他毕竟初来乍到,两眼一抹黑,尚需时日……
  楚燎故作妄自尊大,只要被楚覃一脚踢出局,便可以挣来片刻喘息,再入局时,他的身份立场已然不同……这是一招太险的棋,可楚燎已经擅自开了头。
  “此计太……”
  “这是取天山泉酿的酒,不似魏国的酒有些发涩,”楚燎替他斟了杯酒,喂到他嘴边,“你尝尝?”
  越离的目光烫在他脸上,他展颜一笑,眼角绯红,十足的媚态,“尝尝嘛。”
  越离只好就着他的手饮完一爵。
  “是不是?夏日拿冰镇在鼎中,像喝泉水一样。”
  “我随你去,”越离抿了抿唇,“此计太险,若楚覃真对你下了杀心……”
  他话音一顿,楚燎收回抚过他嘴角的手指,无比自然地吮了一下,接上他未完的话音:“不会,阿兄,我不会让王兄对我起杀心的。”
  “你留在郢都,我才不至又哑又盲,先用膳吧。”
  他松开越离,案上呈来的鱼脍和鸡鸭无不鲜嫩可口,回途中他念叨了数遍,此刻心有所系,他不过挑挑拣拣草草尝过,往越离面前一推,歪着身子找萧济胡侃去了。
  越离有心食不下咽,可宫中的厨艺实在万里挑一,他被楚燎吓跑的馋虫齐齐归了位。
  事已至此,先用膳吧。
  楚覃则从盛怒转为冷眼,不声不响地看着楚燎端着酒壶四处攀谈,神情张狂,萧瑜几次要着人拦住楚燎,都被他拦下了。
  他倒要看看,这家伙到底想干什么。
  而楚燎与越离如胶似漆的情态,他心知肚明是演给旁人看的,楚燎跪求越离的场面还历历在目,怎么可能几夕之间变成那种关系……
  他盯着越离闷了口酒。
  就算是惺惺作态,也让他如鲠在喉,看来是时候给楚燎安排个体己人了。
  第74章 争锋
  大殿上的舞乐奏过几曲,僵硬的气氛渐渐在丝竹编钟与美人秋波中融融化开,楚燎似乎已经醉了,捧着酒爵走到赤羽军的统领昼胥面前。
  名不见经传的昼胥是在楚弈叛乱时才名声大噪,只他一人,便横刀立马截断了楚弈的援兵。
  赤羽军是楚覃的亲卫,亦是楚军精锐中的精锐,里面每一个人都由他亲自挑选,亲自任命,是早年他暗地里豢养的私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