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作者:形赠影      更新:2025-12-23 18:18      字数:3163
  “放肆!”越离把账本一砸,起身横指,怒目圆睁:“中军唯太子覃为首,将在外,岂敢冒领首席!你要造反不成?!”
  孟崇心下一慌,不是怕这面熟之人,而是怕他一时兴起的口不择言被有心之人传到楚覃耳中,连忙找补道:“大王如今统领全军,自然是全军之首,你休要血口喷人!”
  果不其然,昨日楚来信使奔入帅帐,今日便拔营回师,孟崇并未广而告之,他猜想楚国定是出事了,且不是打打闹闹的一般小事。
  楚覃统帅而来放权而去,若是国中政变,他势在必得,也就说得通了。
  越离面色突变,须臾又恢复如常,从善如流道:“莫敖说的是,是属下多心了。”
  一张一驰间孟崇已被他牵了鼻子,听他自称“属下”凝神打量过去,指着他讶然道:“你是……你是小公子那姘、要救之人!”
  这人怎知他曾在徐治麾下?他不是公子燎的随侍吗?
  孟崇想起屈彦所言,还没辨出个所以然来,越离便抚掌前驱,意味不明地叹道:“此言差矣,此言差矣。”
  “属下不是公子燎要救之人,而是大王的一步棋,”他在孟崇面前踱来踱去,悠悠道:“这步棋不止是下在魏国,大王之意,更在楚国。你我俱是大王身边伐困解忧之辈,八年前属下受大王之命,护公子燎于异国,如今臣归原主,属下是看莫敖不解大王深意,这才前来告知。”
  臣归原主……
  孟崇险些被他绕晕,抓住脑子里那点灵光质问道:“你若真是大王属臣,又身负重任,大王怎会弃你不顾,还要那小公子寻死觅活才肯谴兵来救?”
  越离露出“孺子可教”的笑意,只是那笑延展至中途便狠狠砸下,孟崇被他看死物般的漠然神情剐得脊背生凉,还没来得及色厉内荏,便听他轻举雷霆:“依莫敖之见,若大王无意来救,谁又能做得了他的主?”
  “依莫敖之见,公子的苦肉计是做给他的亲兄长看,还是做给我们这些外人看?”
  “依莫敖之见,大王的亲兵将领尽数回国,小公子在你手中,是累赘还是试探?”
  孟崇满眼不可置信,越离手搭在他肩膀上,拨了拨他肩上甲片,一声促似一声。
  “你千里迢迢率军而来,”越离低声呢喃,意味深长道:“无论是奉命行事还是其他,总归是救下我一命。同病相怜,言尽于此,望莫敖自重。”
  他不再逗留,慢条斯理地出了帅帐,留下久久不能回神的莫敖。
  本是想来探听些国内之事,不料楚覃兵行险招动作如此之快,他索性将计就计,回国前先长长自家威风。
  他绕到帐后撑了个懒腰,身上的骨头咔咔作响,惦记着去取来早饭给楚燎垫垫肚子,不经意间瞥到似曾相识的身影,怔怔地跟了上去。
  前边的人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依旧是干起活来骂骂咧咧,楚覃曾放言,要不是看他一个顶十个地耐用好用,早就乱棍给他抽出营去……
  绕过最边上的营帐,一排药灶各烧各的,药侍们时不时扔两根柴火。
  越离凑上前去,从身后抽出那人扇出火星子的大蒲扇,那人当即就火了,“哪坨马粪蛋子不自己闷着上老夫这儿找……哎?你哪位?看着面生啊?”
  “您老再多看看呢?”越离笑吟吟道,把松散许多的碎发挽了挽,背着手藏起他的扇子。
  当年军医还不自称老夫,如今已蓄上了胡须,看起来很像那么一回事。
  越离刚被越无烽丢到军中时,每天被赶骡子一样在战场上东躲西藏,残肢断体飞得到处都是,每夜又要守着死人,整个人上吐下泻,离身献河伯不远了,是军医把他从死人堆里翻出来,灌了一碗又一碗汤药,好歹从河伯嘴里把他叼了出来。
  在楚覃面前崭露头角之前,他都当自己死了,只陪在军医身边当药侍,好躲过催命的刀枪和杀意。
  楚地凡医即巫,凡巫即医,随着先王对中原文化的渐习,曾经在楚地奉为国宝的大巫地位有所下降,但仍然是日常中是不可或缺的存在。
  卜军医单名一个铜字,精通医术,对巫术也稍有涉猎,他眯着眼扫视片刻,把头一摇:“不认识不认识,边儿去!”
  越离无奈,只好把扇子还他,蹲在他身边抱着膝盖解释道:“卜大哥,我是越离啊,你老眼昏花认不出我了?”
  卜铜捏着鼻子扇着扇子,怪声怪气道:“老夫管你是圆是扁是越是离,越离,越离不就是……啊!”
  他大叫一声,吓掉了旁边药侍的扇子,瞪着越离道:“你是越离?那根柴火棍?人家喝三碗你要喝八碗的药罐子?”
  越离竖起手指示意他噤声,尴尬笑道:“我就知道卜大哥还记得我,您老还在随军啊?”
  提起这个卜铜就没好脸色,乍见故人还是别有喜色,半酸不苦地嗤道:“还不是你那英明神武的主子不肯放人,哎,小四,给他弄碗你罐里的补药。”
  他扭过头来扯了扯越离的脸皮,肯定道:“还不错,虽然还是根柴火棍,但长高了,也皮实了,看起来没那么像小姑娘了。”
  “你那模样害我老得解释,就怕他们背后骂我为老不尊,你怎么会在这儿?”
  他的话密得插不进一点缝隙,越离笑眯眯地听他白话,等他一张嘴把两人的份都说完了,一拍脑袋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那什么公子的随侍先生,又是什么戍文先生守城的,就是你?”
  越离颔首道:“正是在下。”
  卜铜大笑起来,支使他把药侍端来的补药喝了,敲了敲他的脑袋:“好好好,真是出息了,跑得那么远,又是要生又是要死,一会儿武一会儿文的,真有意思,跟我这种成天围着胳膊腿打转的老头大不一样了。”
  他面前的药罐秃噜噜地顶了盖,他的手上早结了一层水火不侵的厚茧,徒手放出那阵不忍细闻的药气,熏得他语气都缓和了不少:“正好你来了,把你那公子的药给他端去,快去吧快去吧,省得他又发疯。”
  越离与故人重逢的喜色暗了暗,舔着唇把喝光的药碗放在地上,“卜大哥,我听人说我家公子得了头疾,这是什么病?”
  卜铜攥着把柄倒出淅淅沥沥的药汤,歪过头转瞬即逝地哕了下,“呕,什么头疾,那是我哄他,给你主子整个交待的,不过也差不多,他这病不是一两天能憋出来的。”
  他把那药端到药盘里,见越离神情专注地看着他,梗了梗道:“若是他体质平常也就算了,多喝个一年半载的药就能好全,偏生他的体质万里挑一,生气极烈,一旦阴阳失衡山川颠倒,比常人难调太多。”
  “哪有什么天生神力,都是拿命理换的,哎,再这么下去,早夭也不一定。”
  天地自有运转,唯有自然得道,太过用力必损生气,所谓过刚易折,慧极必伤,情深不寿,守的都是此道。
  越离心口一窒,想起楚燎喷出的那口血,讷讷道:“怎么会……我尚且活着……卜大哥,世、公子这病,因何而起?”
  “这世间的疾病,除了动刀兵,”他戳了戳自己的脑门,又指了指越离的胸口,“只有两条必死之路,一条是愚人自愚,想不通,一条是执人自执,放不下,想不通自然放不下,说来又是一条道通到河伯家。”
  “六合八极之内,四时阴阳之间,所求之事大不过天,所挣之命阔不过地,为什么非要庸人自扰,跟自己置气呢?”
  作者有话说:
  论半主场作战优势
  楚小宝:不是,我就多睡了一会儿……
  第68章 前情
  楚国郢都,正极殿内。
  新登大宝的楚覃除冠垂发,发中捆缚授魂带,祭服白面黑缘,大袖曳袍,少了几分血气腾腾的杀伐气,多了些从容的清冷。
  他负手立在殿上,殿外是有序奔忙的送殡仪仗,面前是天光洒漏下半明半暗的遮天凤屏。
  那日押解上殿的随将在众目睽睽下被暗箭刺杀,最终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毕程傻眼片刻,当即领兵搜殿,什么也没能搜出来。
  但有一处毕程不敢轻入,那是大王的休憩之所,没有大王的命令随意入内者,杀无赦。
  “大王,可以启程了。”
  毕程官服加身外披祭祀罩衣,他升任左尹,能名正言顺地立于高堂之上了。
  萧济依然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令尹。
  “毕程。”楚覃唤了一声。
  毕程心头一跳,跪地道:“臣在。”
  “你去取太子印那日,可有见过其他人?”
  “……回大王,臣那日孤身前去,不曾见过他人。”
  他伏拜在地,言辞铿锵,煞有其事。
  半晌,楚覃的衣摆略过他手背,淡声道:“启程吧。”
  殿下承棺的车马毂毂转动,瑟竽丝竹齐齐奏响,伶人分列两侧,持手鼓咚咚随行。
  放晴的天空一扫阴云,潮湿蠕动的气息被驱逐,花叶迎风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