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作者:形赠影      更新:2025-12-23 18:18      字数:3206
  “你毕竟是公子,不可慌乱失仪,免得军心不稳。”
  熟悉的教诲令楚燎喜难自抑,亦趋亦步地跟在他身后,又随他坐下,“是,我知错了,我以为……总之,今后不会了。”
  话音一落,他端起碗咕咚灌下。
  这药不知是用什么动物的内脏辅以药草熬成,又苦又腥,比干嚼黄连还要恶心上数倍,每每喝得他五脏庙里翻天覆地,简直可以列入酷刑!
  楚燎低头抹掉残渍,手捂着嘴偏开身子,不愿他再闻到这股腥苦气。
  眼前摊开一只手掌,掌心放着几枚草灰绿的药丸,他以眼神询问,越离方道:“这是甘草碾成的药丸,生津解热,你拿来散一散药味也无碍。”
  楚燎自小底子就好,一年到头最多就流点清鼻涕,偶尔几次用药,先王后也不许他吃甜解苦,说是记得药苦,就不敢轻弃其身随意生病了。
  因此每逢生病,他总要央楚覃给他藏点甜来,楚覃以为先王后说得有理,又见他寒冬腊月光着脚满殿跑,也就不愿纵着他了。
  孤苦无依的小公子只好跑到萧瑜那里告状,把他王兄那点破事抖落出来,逗得准嫂嫂笑个不停,走时让他翘着尾巴、意气风发地满载归去。
  越离自己喝药怕苦,念屋及乌,在楚院每次给楚燎喂药都会备些蜜饯……楚燎一时多愁善感起来,拈起那两颗药丸丢进嘴里,嚼巴嚼巴果真有甜味溢出,他惊奇道:“咦?那我问军医有没有甜的,他怎么不拿出来?”
  越离看他鼓起一边腮帮抿唇撇嘴,餍足地眯起眼睛,煞是可爱,忍不住捏了捏他的脸,楚燎就笑凑过去,被他掖好衣襟,轻理鬓发,“更衣吧公子,很快就要拔营班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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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大早越离忙得不亦乐乎,天蒙蒙亮就离开楚营,寻到北屈城中。
  平日打鸣的鸡早就化为乌有,连鸡笼也没个影踪。城中人们尚在沉睡,偶有几个早起惯了的农夫见了他,很是热情地问候了几句。
  他没忘了答应屠兴的事,左右询问后找到宿在破屋中的屠兴。
  屠兴打着赤膊昏昏欲睡地被拍醒,席地的通铺上还瘫了四个打着呼噜的魏兵,昨日入城后马不停蹄地修池补墙,把一众人马都累得够呛。
  他随意扯了件外衫披上,也不知是谁的,衫摆只能堪堪遮住他腰间,左脚拌右脚地拉门出去。
  天边的朝霞流光溢彩徐徐铺开,看来今日会是个顶好的艳阳天。
  越离闻声旋过身来,笑着与屠兴打了个照面。
  屠兴窘得醒神不少,嚎了句“先生稍等”便重回屋中找到自己压在草席下的破衣烂衫,好歹套了个全。
  再出现在越离跟前时,他恢复了往日神采,高高兴兴地围着越离打转,“先生来寻我,可是要兑现承诺了?”
  今日越离换上了昨夜楚燎命人带来的行装,夹衣外套着行军的灰白素色窄袖帘袍,从丝织到绣纹俱是屠兴没见过的样式。
  “在我力有所及的范围内,你但说无妨。”
  屠兴左顾右盼,来去如风地寻来两个木墩,屈肘揩了揩其中一个放在越离脚边,“先生请坐!”
  越离笑了一声,颔首坐下。
  “我能看看吗?”他指了指越离小臂上缠绕的绣纹,无论在哪国,平民大多素衣无纹,繁复精致的纹样只有贵族才供得起。
  越离把手臂递过去,他捧着手臂细细抚摸衣上的凸面,越离见他感兴趣,温声叙道:“这衣面用料为锦,比绢更耐磨也更御寒,魏宫中也多用锦制冬袍,夹以棉絮。这纹样是楚国的地水纹,楚民崇山敬水,江汉之中多水少山,因此江、汉、雎、漳四方大川常见于各类纹饰之间,以期神灵庇佑。”
  屠兴静静听着,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把他的生身母亲,放置到越离口述的那方陌生天地中。
  他全然想象不出她回忆中的故乡,连那一眼的悲怆都无法安放。
  “屠兴?”
  屠兴清了清嗓,把他的手臂放在自己膝头,低声道:“先生,你能……用楚音说几句话吗?”
  “我娘似乎是楚人,她临终时说的那句话,我没能听懂……”
  他就是在那一刻,感受到最深最重的怨恨与抛弃。
  似乎?越离愣了片刻,仰头轻吟了几句无锡渔民爱哼的歌谣,不曾想屠兴反应很大,若不是膝头搭着他的手,几乎要跳起来。
  “好像……好像就是这几句!”屠兴呼吸急促,艰涩问:“先生,这几句是什么意思?”
  越离拍了拍他的膝头,收起手道:“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这是江汉一带的乡间渔民都会唱的《沧浪歌》,早年被楚覆国的吴人也会唱,越人亦有自己的唱法,大同小异,你母亲也许是楚人,也许是吴越中人。”
  “你所求之事,难道只为解惑?”
  屠兴的心绪久久不能平复,他双手撑在膝上,搓着脸“嗯”了一声。
  越离怜其孝心,在他背上轻抚两下,“斯人已逝清风,往事更无可考,且盼来日吧。”
  屠兴吸了吸鼻子,蒙着脸道:“多谢先生……”
  营中还有诸事等着他去料理,他叹了口气,起身道:“既如此,我便回去了,你身负勇力,又有胆心,今后无论在何处,都自有你一番道理,来日方长,你我顾自珍重。”
  屠兴赶忙起身相送,直送至楚军大营,方与他挥手告别。
  越离询了帅帐,没走几步,突闻身后有疾步而来,一声声长唤“先生”。
  他不明就里折身相迎,屠兴奔得满面通红,眼中迸发光彩,还没站稳便矮身下去,单膝跪地行了个军礼,引来众人纷纷侧目。
  “先生!我思来想去,还是想随你去看看楚地是何模样,你若不弃,可否带上我?”
  他攀住越离来扶的双臂,现学现卖道:“勇力胆心我兼有之,说不定到了楚国,也能挣出我一番道理,先生只需许我跟随,其余的不敢劳烦先生!”
  越离看着他炯炯的双目,沉声道:“楚地的山川风貌民俗吃食都与魏国大不相同,此去千里,你当真要去?”
  他把下巴一扬一戳,“我要去!那有什么打紧的,若是大同小异,我还没这兴致,反正我身无牵挂,不如去长长见识,以后也有跟儿孙嚼舌根的家底!”
  “好,那你便随我去吧。”越离笑着将他扶起,对屠兴的这份爽朗心性很是欣赏,若能收为己用,或能成为楚燎身边的一员猛将。
  屠兴乐得合不拢嘴,越离将他拉到一边,要他去付承将军那儿先问过,把军籍销了,处理好身后事再来楚营寻自己。
  他乖乖听着嘱咐,点头如捣蒜,越离一声令下,他便猛冲出营,又回过头来朝越离招了招手。
  越离在众目睽睽之下举起手晃了晃,笑着摇摇头往帅帐走去。
  孟崇并不在帐中,越离等了约莫一刻钟,方见他掀帘而入。
  魏军也在拔营,此行不只在北屈,而是要把蒲阳一干被赵王掠去的城池尽数夺回。
  魏军统帅对楚军国君新丧不能同往的消息颇为沮丧,他们兵力与赵军相当,确实也没什么好挽留的,到头来还是要自扫门前雪。
  魏帅说了些奉承的宽慰话,听得孟崇很是舒坦,此行救魏的怨气无形中少了些许。
  “莫敖,越先生等在帐中。”守帐的小兵禀告道。
  楚军统帅在军中唤作莫敖,另有左司马与右司马担为裨将,楚人尚左,左司马又高右司马一级。大司马权如君临,在莫敖之上,楚覃统兵之始尚有大司马压在上头,后来便以莫敖为最尊,无人敢再妄言大司马之位。
  “越先生?”孟崇对什么守城高士的名号并不上心,没想起这位越先生是何方人物。
  他甫一入帐,便有一人坐在案后,分明两边都有客席,他却不偏不倚坐于主位,且背对帐门,显然不把来人放在眼里。
  孟崇一气之下怒吼道:“什么人敢妄自尊上!来人,给我打出帐去!”
  “孟将军,许久不见,脾气怎么还不见收,”他把案上取来的账本磕在边沿,微微侧目,并不急着露面,“你在徐治那军痞手下时,他没给你上过军法?”
  徐治曾任右司马,越离在楚覃身边做幕僚时,军中军纪尚不严明,他年纪又小,没少遭这些军痞调笑。
  孟崇受徐治统领时位不高权不重,连面见楚覃的资格都未必有,更不会对楚覃身边的影子留心。
  彼时楚覃的排兵布将多有他插手其中,因此他对军中任职了然于心,不然楚覃也不会信任到把楚燎交到他手中,更不会在猜疑后欲杀之而后快。
  时隔多年回到楚军,更确切地说是回到楚覃的军中,他自认对人事生疏,对人心却是手拿把掐,炉火纯青。
  他赌这孟崇虽位至莫敖,仍不为楚覃心腹,楚覃不会对他言详事备。
  孟崇听他提起徐治,心中一凛,嘴上仍威武道:“多少年的老黄历了,莫说徐治,就是左司马巢巨也早在灭随之战里战死了,如今中军之首是我,哪来的耗子狐假虎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