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多少事 第1051节
作者:然籇      更新:2025-12-23 18:56      字数:4416
  毛穆之突然抓着船舷要爬上来,小小的船只开始剧烈晃动,而毛穆之上船又甩上来不少水,水淋淋,不少水珠更是直接甩落到了习凿齿的衣袖和鞋面上,惹得习凿齿微微皱眉,颇为不满。
  不过习凿齿出身荆州、自幼长在江边,水性还是不错的,不至于被毛穆之这般仓促的动作给吓到,正想要开口诘问,便看毛穆之直接手搭凉棚、向北眺望,面有忧色,顿时收起来那些想要斥责他毛躁的话语,沉声问道:
  “可是有什么不妥?”
  毛穆之回答:
  “余观关中人之撤退,有条不紊,甚至还几度想要反击,但是都为我军所击破,未能成功。但其军阵始终规整、旗号也没有纷乱,这说明其并非溃败。
  而我军这边,本来尚且还有阵列,如今将士贪功,无不奋勇冲锋,这反而导致我军各部被拉开了距离。若是长此以往,恐怕会露出来诸多破绽,为关中人把握住机会,自侧翼进攻,将我军拦腰切断,则局势危险矣!”
  习凿齿闻言,却是有些不屑的说道:
  “败都已经败了,哪里有这么多弯弯绕?恐怕对面的主将正手忙脚乱的想着如何才能保全更多的兵马呢,观对面之旗号,应该是周楚吧?
  这小子之前在绵竹关的时候对余大放厥词,后来又因为周抚的缘故得杜仲渊之重用。
  如今看来,无能之辈放在哪里都是无能之辈,之前能得父亲之恩荫,方才得了一个杂号将军的名头,现在还真的以为自己便是掌军之才了,属实可笑!”
  说着,习凿齿还伸手直指前方:
  “世人皆言杜仲渊有识人之明,是此世之伯乐,奈何此次看中了这周楚,周少将军却不给他这个面子啊,哈哈哈!”
  看着习凿齿笑的猖狂,毛穆之也知道,在绵竹关的时候,习凿齿被周楚一通大骂,之后又狼狈南逃,早就已经对周家父子,尤其是误入歧途之后,非得要跟着关中一条路走到黑的周楚深有意见,现在也算是找到了发泄的地方。
  毛穆之没有阻拦,毕竟习凿齿的这些憋屈和怒火,真正的来源都是毛穆之的迟到。
  这火气若是不借着现在发泄出来,恐怕就要由毛穆之全盘承受了。
  桓温自己都不敢得罪荆州世家,尽可能的顺着荆州世家的意思,而作为桓温下属的毛穆之,自然也不敢和习凿齿唱反调。
  因而这样也挺好的。
  不过毛穆之还是忍不住在习凿齿的笑声逐渐收敛的时候补充了一句风凉话:
  “从事可知曹刿论战否?”
  习凿齿的笑声戛然而止,笑容也凝固在脸上,他不可置信的张目远眺:
  “佯装败退?关中人方才厮杀的时候也颇为悍勇,且那一声声口号也是震天动地、不弱于我军丝毫,还有那些新式的霹雳车······这阵仗,不像是想要撤退······”
  毛穆之默然。
  他随着士卒们渡河跋涉,是表演;习凿齿披上一身并不怎么合适的铠甲,形象滑稽也要上前线,是表演,那么殊不知对面关中王师所做的一切,不是表演呢?
  若是这样的话······一种不祥的预感霍然攀上心头,但是习凿齿却并没有直接开口说出来。
  恰恰相反,他咬着牙,目视前方,陷入到挣扎之中。
  此次进攻,是习凿齿近乎力排众议推动的,现在的他更是也披上甲胄行进在军阵之中,因此一旦此战失败,那么习凿齿就必须要承担主要责任,并且还能够充分的证明,习凿齿的战略战术思想有问题,毛穆之仍然还是这支军队最合适的领导者。
  这也意味着习凿齿将彻底失去对这支军队的领导和影响力。
  这是习凿齿所难以接受的。
  因此此时的他,就像是一个已经把全家财产老小都一并押上来的赌徒,哪怕是已经看到了失败的端倪,但是他并不想承认、也不愿意接受这样的失败。
  毛穆之的注意力都在前方战场上,倒是没有察觉到习凿齿的神色变化,随口说道:
  “当务之急,应该是巩固滩头,尽可能的扎下营寨、步步进军,急不得这一时。余即刻传令鸣金收兵,令这些儿郎们莫要再深入追杀了。”
  出乎意料,习凿齿沉声说道:
  “若是之后杜仲渊赶来,关中人士气大振、重整旗鼓,又当如何?”
  “这······”毛穆之倒是的确没有从这个角度考虑,一时间愣住了。
  习凿齿见他不言,当即接着说道:
  “且杜仲渊此次选择令周楚小儿挂帅坐镇滩头,大概也是为了宽慰周刺史,让周刺史以为自家儿子有一个好前程,从而放宽心罢了,想必其对于周楚也并非十分信任。
  另外,选择周楚,怕也是因为如今能够让周刺史和杜仲渊两个人同时返回成都的时候负责指挥双方军队的,也就只有这一人了。”
  习家在荆州世家之中也是说一不二的存在,因此从小出生在这种环境下的习凿齿并没有什么遮掩的习惯,此时从他的言语之中就已经可以看出其对不同人的好恶。
  对于周楚这个曾经指着鼻子骂他的,那就只有被直呼其名这一个待遇了。
  习凿齿的此番话,言外之意,自然是现在周楚独自率军扼守寿水渡,是宁州兵马尽快扩大战果的最后机会,等到杜英和周抚从成都折返,时不我待!
  毛穆之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从事所言在理。”
  习凿齿登时露出笑意,虽然毛穆之此人有时候泥古不化、不思进取,但是只要自己能够摆出来事实,他还是愿意遵令的:
  “若是能够今日强渡寿水、追杀敌军直到成都城下,那么关中不可被战胜的传言不攻自破矣!”
  说罢,习凿齿霍然抽出佩刀,直指向前方,对岸抛射过来的稀稀落落的石弹砸落在水中激起的浪花拍打着他身下小船的船身,船在风浪中摇晃,但习凿齿的身形却格外的坚挺。
  建功立业,就在今朝!
  毛穆之也被他说得心动,当下翻身跳下小船,高声呼喊:
  “前进!”
  话音未落,他已经从亲卫的手中接过来将旗,越众而出。
  第一六五六章 关中王师的回马枪
  看着毛穆之的卖力争先——多少也带着点儿表演的成分——站在船头不想下水的习凿齿难免露出羡慕的神情。
  不过羡慕一闪而逝,他目光幽幽的扫过毛穆之身边这些将士们,也不知道在盘算着什么。
  毛穆之的将旗已经距离北岸越来越近,而随着他这一声振臂高呼,左右水面上艰难跋涉的其麾下部曲亲随们,皆是振奋,脚下的步伐不由得加快,更是卷动浪与潮一层又一层。
  他们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了岸边,而在岸上,南中土兵的步伐更快一步,甚至跑在最前面的都杀到了王师的营寨处,要知道,双方的营寨为了防止被投石机光顾,可是都扎在后方很遥远的地方,即使是把投石机搬过河都不见得能够触及。
  当看着自家兵马的旗帜已经抵达了地平线,当看着身边的将士们振臂高呼、向前飞奔,毛穆之原本还悬着的一颗心渐渐地放了下来,甚至他还忍不住在心中嗔怪自己:
  关中王师虽然人人皆说其强悍,可是谁说就是真的不可战胜呢?
  尤其是没有杜仲渊在,关中王师的脊梁骨,可没有那么坚挺!
  自己当真是越活越落伍了,竟然还没有一个文人看得明白,也没了那般叱咤风云的胆略,岂不惹人耻笑?
  然而还不等毛穆之走上岸边,也不等习凿齿的船靠岸,前方,在高歌猛进的宁州兵马左右两翼,突然响起震天动地的鼓声。
  “咚咚咚!”
  一下下,敲打在人心头上。
  “咚咚咚!”
  一下下,让正高呼酣战的宁州将领们惊疑不定。
  因为现在的关中王师正在败走,自然不可能擂鼓,只可能鸣金收兵,而现在的宁州兵马也正蜂拥而上,所有的注意力无疑都放在了如何和关中王师一决生死上,根本就不可能把南岸的战鼓搬过来敲打。
  因此这鼓声的响起,是那么的突兀和奇特。
  可是却是真真切切的在响。
  霎时间,毛穆之的脸色大变。
  既然不是宁州兵马在擂鼓,那么只有一种可能,便是关中王师在擂鼓。
  擂鼓,是为了进攻!
  还不等毛穆之发号施令,也不等习凿齿着急忙慌的询问发生了什么,马蹄声就覆盖了鼓声、击碎了一切!
  又或者说,这本来就同属于关中王师的鼓声,就是在给这奔流的马蹄声让路,接下来,是他们的主场。
  一队关中骑兵,人数在千余,并不算多。
  可是其从不远处的山坡后面骤然绕出来,疾驰而来,如刀一般,硬生生的凿入南中土兵的散乱队列之中。
  正在拼命向前追赶关中王师、恨不得两只手都变成两条腿的南中土兵,根本就没有料到会有敌军从自己的侧翼杀过来。
  甚至可以说,他们现在拖拖拉拉的零散队形,根本就不存在什么侧翼了。
  在追击的时候,这些都无所谓,本来讲求的就是尽最大可能咬住敌人,从敌人的身上扯下来一块肉,但是在敌人反过来直接进攻侧翼、形成迂回的时候,这样的阵势,足够要了人命!
  马蹄声愈发杂乱,这并不是因为关中骑兵的突击受到了阻碍——恰恰相反,骑兵所到之处,南中土兵根本不是对手,四散而逃,那些没有能够跑掉的,也无一例外成了骑兵的刀下亡魂——而是因为又有数百骑兵从另一侧杀上来。
  另一侧,也就是战场的东北侧,循着寿水河道,并没有什么山丘可以藏身,只有几片稀疏的树林,显然这些骑兵方才就藏身在树林之中,甚至是直接在树林中挖了坑道,潜伏在内,一动不动,一直等待时机。
  若是毛穆之能够凑到他们的面前看一看,就会发现不少骑兵的衣甲上还挂着草茎。
  可惜毛穆之看不到这些细节。
  不过就算如此,此时此刻,毛穆之也能够反应过来了。
  关中王师自不可能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场兵败,这从他们之前的叫嚣和同样值得敬佩的恶战厮杀就能够看出来。
  可是他们却早早的把两路骑兵埋伏在了左右两翼,而不是在南中土兵上岸的时候,一鼓作气杀过来,将其扫荡一空,这说明这些骑兵本来就是陷阱的一部分,而不是单纯的为了在步卒失败之后起身掩护。
  既然这是陷阱,那谁又是猎物呢?
  “鸣金!”毛穆之的声音凄厉。
  然而关中王师的马蹄声更加凄厉,两路骑兵一左一右,以不可阻挡之势迎头撞入南中土兵之中。
  纵横、肆虐、践踏、冲击,所有属于骑兵的雄壮,所有属于骑兵的残酷,在这一刻都彰显的淋漓尽致。
  西凉铁骑,多少年来,都是天下人,无分中原还是胡人,共同的噩梦,向北横压羌人胡寇,向南横扫中原更无敌手,这便是西凉铁骑的赫赫威名。
  此时这些南中土兵们,显然正在承受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完全承受不起的他们,选择掉头逃窜。
  而骑兵并没有缀在后面追杀,这是因为寿水河岸上满是关中王师为了防守挖掘的壕沟,骑兵冲上去就等于绊住了自己的马腿。
  不过这也不代表着关中王师就此放过了敌人。
  追杀的任务,另有其人,那就是之前越退越快的关中步卒们。
  自己退的路,终究得自己含泪走回来,随着军阵中的战鼓声频频响起,关中王师步卒蜂拥而上,这一次他们和自己的对手一样,一眨眼的功夫也没有了队形,整齐的一个个方阵完全散开,士卒们三五成群,在周围主将的指挥下——也不管是不是自己的主将了——向前进攻。
  他们的两翼有自家骑兵游走保护,而他们的前方,敌人的溃逃是那么的真实而且迅速,那么他们还有什么保守的必要呢?
  提着刀冲在最前面的周楚,甲胄上已经插着几支箭矢,不过看上去并无大碍,大概并没有射穿,所以周楚也懒得拔出来了,只见他追上一名脚步踉跄的南中士卒,一脚将那人踹翻在地,一刀劈头盖脸的砍了下来:
  “呔!吃你家小爷一刀!”
  鲜血飞溅,喷洒在旁边跑过的一名关中士卒的脸上,不过那关中士卒混不在乎,眼睛紧紧盯着更远处的几个身影,虽然他只是一个人,可是对面那似乎根本不是敌人而是猎物,再多的猎物,也只能让猎人更加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