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作者:形赠影      更新:2025-12-23 18:19      字数:3160
  少女阿绿见他精神焕发,眼下不再挂着大大的眼袋,手执蒲扇纳闷起来:“这头好了一个,那头又病了一个,你们莫不是商量好把我押给了药罐?”
  黄仁寿在门槛上系好鞋帮,探头问道:“谁又病了?我之前那不是病,是你阿爹非让我喝的。”
  阿绿朝另一头的厢房努了努嘴,“喏,宿在那头的俊哥哥,”她又怪声怪气地学了他的句尾,叉腰悍道:“要不是我阿爹拿你灌药,你成天魂不守舍的,迟早从田埂上摔下来受死!”
  “哎,你这丫头……”
  阿绿不等他唠叨完,晃着扇子跑远了。
  黄仁寿说不过她一张利嘴,踟蹰片刻,还是旋踵走向了厢房。
  厢房的爬梯用几块木板子嵌在一起,一脚一个响,黄仁寿嘎吱乱颤地正要叩门,恰逢越离拉开门板,与他打了个正好的照面。
  “你不是病了?”
  昨夜楚燎在水边怒恸交加神思扰动,身心一松伤了风寒,鸡鸣前紧锣密鼓地发起了高热。
  也罢,他们一人一回,老天也不算厚此薄彼。
  越离笑道:“不是我,是我家公……是愚弟,我也正要去寻仁寿兄,我们换个地方说话吧。”
  两人嘎吱作响地下了梯去,阿绿隔着麻布捧着药碗好奇走来:“你们要去哪儿呀?”
  “有劳阿绿姑娘了,”越离微微颔首,打揖道:“劳烦姑娘替我看顾一会儿,我与仁寿兄去去便来。”
  阿绿少见越离这般举手投足都自有架势的人,也少有被郑重其事拜托什么的时候,当下莫名敛了性子,颔首道:“哦、哦,好,交给我吧!”
  黄仁寿哼笑一声,在少女的瞪视下随越离步去。
  阿绿一甩辫子,震天响地踏上梯板,提起膝盖顶开门。
  那门是厚重的实木,她抵开一个门缝灵活地钻了进去。
  厢房里满是烧过的兰草味,阿绿将药碗放在小小的矮桌上,偏头打了个喷嚏,蹬蹬蹬跑去推开窗扇,得救地呼出一口气。
  楚燎安安静静地躺在板床上,面容平和,既没有皱眉也没有呓语,仿佛累极了,要无知无觉地睡上一觉。
  阿绿盘腿坐在床边,撑脸看他沉丽的五官与覆下的长睫,忍不住伸手拨了拨那簇压在眼角的羽毛,悄声喊了一句“娘嘞”。
  她压低声音,不肯惊扰地唤了一声:“起来喝药喽,不然药就凉啦!”
  无人理她,她自己研究起来,发现楚燎额角断断续续的疤痕。
  疤痕绕着鬓角与太阳穴的皮肉划出一道轻浅蜿蜒的泥色,平白将一张脂玉般面皮绣出杂色,令人心生遗憾。
  阿绿抚着不平的肌理,过于专心致志,没觉察压在眼底的乌帘扑簌而起。
  楚燎昏昏沉沉地转了转眼珠,猛然坐起后靠在墙上,一只手拨着长发遮住右额角,气急败坏道:“怎么是你?你、你怎么还随便看别人的脸!”
  阿绿稀奇地“嘿”了一声,“脸长来不就是让人看的吗?”
  楚国不是魏国,乡间更没听过什么“发乎情止乎礼”,楚燎气哼哼地梗在原地。
  “你那个,”她指了指自己的额角,脆声道:“是故意的吗?高低起伏的,好像我们这儿的山水哦。”
  楚燎自小养在美人堆里,身边也不乏奉承他凤姿天成的声音,心中虽不以为意,但总归有几分流俗的骄傲。
  “像什么山水……反正就是不好看了。”
  阿绿瞪大眼睛,余光里药碗的热气虚弱下去,她“嗷”一声端碗催促:“快喝了,不然我就白忙活啦!”
  ***
  越离回来时无人搭理,房中被微凉的午风徐徐荡过,只留下些许药味。
  两个少年蹲在地上赌对子,楚燎一掌拍在地上抓了一把天然可爱的鹅卵石,反掌接住抛起的天石,阿绿惊笑起来。
  “你又输了!我只比了五根指头,你抓那么多做什么?手大得那么笨!”
  楚燎许久没玩过这玩意,力不从心是真,阿绿看准他手掌难避,故意将石头都堆在一处,好让他反应不及。
  他懊恼地把石头拍下,阿绿伸出手嘚瑟道:“快快快,拿出你的好东西来!”
  楚燎气呼呼地扯过包袱,从里面取出一条金腰带,又将腰带中半指宽的玉骨抽出来,随意往她面前一推:“喏,这个押给你,再来两局!”
  一只手打在楚燎手背上,他愣怔回头,险些磕在越离的下颌骨上。
  阿绿咽了咽口水,莫名心虚起来,虚张声势道:“是、是他先要玩的,又怕输,才说要给我东西……”
  越离了然一笑,扶住自己的发髻抽出簪子,“多亏有阿绿姑娘陪他解闷,你看我这根簪子如何?”
  阿绿抬手接过那毫无纹饰通身碧绿的簪子,唯有簪头钻了个眼洞。
  这仿玉簪远不如楚燎的那块玉骨纯粹,杂质在簪身上时深时浅,宛若抹不匀的绿雾,在郢都街头多掏点钱袋便能得到,并不算纳罕。
  阿绿摸着光滑的簪身,又瞧了瞧楚燎手上那块没什么颜色的月白玉骨,当即拍掌笑道:“这个好看!我想要这个!”
  越离也笑:“承蒙姑娘不弃,那这根簪子便是姑娘的了。”
  阿绿见楚燎一双眼睛都放在越离身上,知晓他们有话要说,拍了拍屁股蹦起身来,不得其法地簪着脑袋往门边走:“那我先回去……哎哟!”
  “姑娘留步,”越离将散发拢到身后,快步上前,阿绿见他摊开掌心,愣愣地放上簪子,听他温声道:“得罪。”
  他轻着手将阿绿的小辫拨到鬓角,挽起粗黑的长辫缠住簪子,簪身打了个旋插进厚厚的辫发里,脑后的头发就纹丝不动了。
  “好了,”越离后退两步,夸赞道:“很好看。”
  阿绿只觉得所有的热气都攒到头顶,她声若蚊蝇地道了谢,轰地一声冲下楼去。
  楚燎蹲在一边瘪嘴看他。
  越离惦记着窗扇,堪堪走到窗前,阿绿在下面挥着手臂嘱咐他:“晌午不冷,还是透透病气吧,别闷着啦!生病就是要多玩玩才会好的呀!”
  越离收回要关窗的动作,朝她笑道:“好,我记住了,谢谢阿绿。”
  阿绿忙着揽镜自照,被他这么一谢,又轰地一声跑没影了。
  面前的窗扇还是关上了,越离被抵在窗边,笼着袖子看他满脸的怨气:“先生去哪了?怎么才回来?还把我交给别人……她真比我好看?”
  越离暗自感慨人与人确乎不同,分明早晨还大病不起,现在已经生龙活虎与平时无异了。
  他探了探楚燎的额头,“可有哪儿不舒服?”
  楚燎摘掉他的手扣紧,与他额头相抵,撅着嘴道:“哪儿都不舒服。”
  “那可如何是好?”
  “你猜。”
  越离歪头看着被翻乱的包袱,好笑道:“我再来晚些,公子连自己都要输在这儿了。”
  楚燎的气焰矮下一截,指尖绕着他的发梢嚅喏道:“哪有……你还有别的簪子吗?我能自己给的。”
  “那腰带是谁给你的?”
  楚燎不假思索:“是王兄啊,我回郢都的时候他让宫衣给我做的。”
  越离叹了口气绕过他,走到床边捡起那片玉骨。
  玉骨触手升温,成色和工匠皆是一等一的,莫说寻常人家,就是郢都的高官也不敢奢侈至此。
  “阿绿一家自给自足,寻常外物本就是添头,”他将玉骨塞回腰带,与其他的玉片相撞,发出泠泠清音,“这东西给了出去,无人相识还好,若来日落到有心之人手里,阿绿家中怕是不得安宁……”
  “锦绣雕栏,不护平常之家,你可明白?”
  楚燎得他一番解释,心知自己险些惹了大祸,也不敢再丧眉搭眼卖弄可怜,凑到他身边帮着拾缀起来。
  “我知道了,今后不会了,”他讨好一笑,“等回去了,我给你打最好的簪子。”
  越离手头一滞,重新叠好腰带放入包中,“世鸣,如今形势危急,我与你需得兵分两路,才能拦下这场祸争。”
  “……你要去齐国?”楚燎一猜便知,立即否道:“不行!齐王也是个难听劝的,你不能去!”
  他们身边除了彼此,无人能与越离同行。
  路途遥远不说,齐国毕竟不是楚国,楚燎当真是两眼一抹黑,毫无周旋的余地,何况两国鏖战至今,齐国多败少胜,正愁没人撒气。
  越离还要开口,楚燎已噌地站起,挡在他面前,“今时不同往日,就算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万一呢?越离,我不会让你去的,要么我们一起去,要么我自己去,你只能与我回楚,否则我们就留在此地!”
  “世鸣,我并非……”
  楚燎捂着他的嘴将他按倒,“咚”地捶在床板上,“够了!”
  “什么也别说,我不会听的。先生,你就可怜可怜我这个残废,不要以身涉险,不要离我远去,”他急喘两声,五官都纠结起来,“太多变数了,你孤身一人,稍有不慎……不对,慎与不慎,都不及形势急转,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