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作者:
形赠影 更新:2025-12-23 18:19 字数:3122
“伯父知晓你与公子燎有总角之交,如今你们都长大了,不可同日而语,”他语气微顿,愈发语重心长:“大王与公子的家事如何,我们为人臣子不好轻易插手,你莫要被旧情所困,枉顾自己的大好前程……伯父回书房取些东西,在府门等你。”
屈彦恍然大悟——原来是为了给他敲警钟来的。
他起身相送,踌躇须臾还是对屈轸直言道:“伯父所言,子朔心中有数。只是公子燎对我们母子有恩,我母亲病重时,我无人可求,若不是凭着他的信物寻到宫中,也不会有人领着医官来给我母亲看病……母亲也不会陪我好些年月。”
楚燎质魏后,宫中的医官得他嘱托,仍每月来给屈彦母亲看诊,本以为熬不过冬的病骨,硬生生多得了五个春秋。
两年前母亲梦中病逝,面容安详,彼时屈彦随军在外,是连年来看诊的医官与家中的姨姊妹们操办的后事。
待他回到郢都,医官将半截蕙兰交赠与他,另外半截,医官放在了母亲枕边。
不久后,年事已高的医官辞官回乡,郢都里他要守候的人,就只剩楚燎一个。
他少年老成,双眸仍澄明望进屈轸眼中:“大伯父放心,公子燎自小以大王马首是瞻,必不会沦为乱臣贼子,侄儿心中有数,绝不敢连累屈家。”
“哎,你这孩子,说什么连累……”屈轸心下叹气,点到为止,面上宽笑道:“好了好了,但愿是伯父多虑,时候不早了,快收拾收拾啊。”
说完他跨过冷清的院落,木瓢上啃了一半的青瓜搁在井边,模糊了屈轸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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郢都之内,百官受召前往集云台,楚燎也在屠兴与卜铜的护送下掩入人群。
越离的手书在边关打了个转,原封不动地送到了楚覃案上。
楚覃看后抚掌大笑,连声催促蒲内侍取出王印,他亲手御笔,将远在天边的越相计舫加封为承唐尹,赐田百亩,官帛百匹,侍人百数,凑了个一了百了,马不停蹄命人赶往计舫在沙羡的老宅,嘉奖其家人受命安身。
蒲内侍见他心情大好,故作不解地问道:“大王,此计虽好,但会不会太过明显,令人生疑?”
“令人生疑?寡人要的就是越人生疑。”楚覃起身更衣,侍人捧来王袍,他手一挥:“取战甲来。”
“值此存亡之际,连上下一心都做不到,非我楚亡越,而是天命在楚!”
没有绝对高明的计策,只有恰逢其时的谋断。
他只需顺水推舟,泡在泥里的城墙自会土崩瓦解。
楚覃缚好腕甲,冷光掠过他的眉眼,“巫官那头,你可吩咐好了?”
蒲内侍上前应和:“大王放心,小人都已安排妥当。”
“好,你派人去将王后接来集云台,寡人有要事与她相商。”
“喏。”
楚覃侧头看着铜镜里微微扭曲的自己,头也不回地阔步而去。
开弓没有回头箭,这些年来,他一往无前地闯,阴谋阳谋,剑影刀光,都无法真正中伤他。
他的目力所及,就是他的刀锋所向。他不能停。
他极少感慨什么,也许是今日大雾满城头,丝丝微雨迎面抚来,使得井井有条的楚宫更加缥缈空旷……他铿锵的脚步稍顿,在雾气迷蒙的宫墙里逡巡一番。
当年高不可攀的城墙已在他的睥睨下乖顺如犬,他抬手搭在湿冷的墙上,驻足回首。
身后竟空无一人。
楚覃的呼吸与神情一同凝滞,直到蒲内侍领着一众侍人破雾而出,“怎么这么大的雾,哎,大王,小人们步子太慢,这雾又大,落了几步就迷了路似的到处打转……大王?”
他神魂归位,仿佛一场无知无觉的归离大梦,顷刻醒来,他又是那把所向披靡的冷刃。
“雾大就跟紧点,别误了时辰。”
“是是,小人谨遵王命。”
一行人穿雾而来,破雾而去,消弭于茫茫之中。
作者有话说:
再有一章收个尾,咱们进军旅篇!
每天cp脑都在和剧情脑打架的说-v-
第93章 王剑
集云台乃建都于郢后依据地势建成的高台,无论刮风下雨,此处都是先知之地,每逢战事,必要来此卜筮,以求安国定邦,功业垂成。
此地层台累榭自不必说,更有白鹤展翅绕台清啼,羽色鲜妍的稚鸟落在搬来的钟架上,摇头晃脑,并不怵人。
“走了,看什么呢。”卜铜生怕他有个好歹楚覃当场拿他试问,因此格外谨慎,拽了神思飘远的楚燎一把。
“我小时候,炖过一只来吃,”他牛头不对马嘴地答道:“母后吓坏了,跑到宗祠里跪了三天替我祈福……”
卜铜没听清他的蚊子叫,粗声粗气地问:“啥玩意?”
三人一入宫,候在宫门的昼胥便亲自护送,眼观八方地跟在他们身后,也招来了不少探视。
楚燎不再看那引颈长嗥的白鹤,摇摇头本本分分地跟在卜铜身后。
迷蒙细雨洒了满城大雾,愈往台上步去,雾气愈发浓重深沉,官员们连轻声细语都免了,只顾看清脚下的路,免得摔个囫囵传出去丢人现眼。
钟罄之音穿云破雾,时促时缓,指引着高台所在的方向。
天色与雾色阴沉相接,笼罩在天地一体的高台之上,几乎有了荒寂的意味。
荒寂仙境里的钟罄和着沙沙雨声,恍若远古缥缈的云中君翩跹而来。
雨露天恩,没有人敢在此地撑伞。
待得百官站定之后,楚覃一身甲胄冷光出鞘般兀立高台,身后以金玉砌成的卜灶有火星溅出。
巫官面带兽相獠牙的面具,捧着龟甲稍后两步。
钟罄声依旧,持槌的钟尹皆乌发沾湿,细碎白珠镶嵌在鬓角发间。他们神色不变,眼中只有这一把铜槌,一方清音,其余外物,皆不相扰。
楚覃仰头望向并不分明的天色,朗声宣道:“今日召诸位爱卿来此,是为了见证我昭昭大楚南伐边越、北进中原的天意,巫官何在?”
稍后的巫官趋步上前,“下官在。”
“开始吧,给诸位都看看,天命在谁?”
这是不言而喻的答案,在场之人平心而论,谁也给不出第二个人选。
毕程早已看到侧列一旁的楚燎,他私下求见过楚覃几次,皆被搪塞过去。
看来他是铁了心要捧他这居心不良的胞弟上位了。
屈彦守在“居心不良”的楚燎身后,在他望向楚覃的神色间寻到熟悉的向往……屈彦了然一笑,将注意力放在巫官身上。
巫官勾头垂手,取过身后侍人捧上的酒壶,拨开木塞,灌入口中,以古楚音唱祝几句祈天之语,遂将壶中酒沿灶边淋下,用以净火。
火舌猛然窜起,赤色四溅,湿冷的雾气中泛起馥郁桂香。
巫官高吟一声,将龟甲投入火中,霎时连盘旋的白鹤也在远处伫足,台上空寂,无人语。
楚燎眼中映着憧憧火光,思绪万千,若无所思。
楚地的桂花开了。
不知他回程不曾。
仿佛过了很久,仿佛只消一瞬,巫官徒手取出火中龟甲,将之捧在铜盘上,以丹砂描摹兆纹,呈给楚覃先行过目。
楚覃横看竖看都是大胜,摆摆手让巫官解语。
巫官这才把龟甲裂纹纳入眼中,面有喜色,似唱似吟——
“兆遇凤凰衔书,龟书既显,天命昭昭!”
“龟甲裂如青玉纹,细密顺直无横断,主‘天神授命,兵甲锋锐’。”
“灼甲通天,龟书告祥:帝颛顼授吾弓矢,祝融溶金铸楚刃!此征雉伏蛇窜,凯旋饮马江汉——”
“咿呀!得贞吉,告无咎——”
楚覃脸上挂着势在必得的笑意,官员们低声惊叹,只有毕程觉得好笑。
王权之上,岂敢有天?
围绕在集云台上的甲士单膝跪地,随着楚覃高举佩剑,迭声山呼:“天命在楚!天命在楚!”
萧瑜凰袍曳地,穿风过雾,在地动山摇的撼声里走向楚覃。
侍女怀中抱着的赤云被雨淋得激动,不时抖动毛发,一双狐瞳到处张望。
钟架上又停落两只青鸟,赤云在侍女的惊呼中跳下温热怀抱,身形如电往钟架上攀爬而去,一只爪子勾住架边,一只爪子去探顶上的鸟儿。
鸟儿见它空挥肉掌孜孜不倦,挑衅地跳得近些,趁其不备,在它头上啄了两下。
赤云龇牙咧嘴虚张声势,呼哧呼哧地凶了几声,鸟也不理它,只管看人间的热闹,狐狸除了招笑什么也没捞到,急进急退地奔回萧瑜身边,扒着她的衣袍撒起娇来。
“你这傻狐狸……”正在行礼的萧瑜又好气又好笑地抱起它,恰逢楚覃展臂将她扶起,赤云顺着楚覃的腕甲一路攀上,趴在他的肩甲上吐舌笑起来。
“你看,我就说它乐得作狐毛披肩吧?”楚覃拢着她冰凉的手指,与她耳语两句,牵她走至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