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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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赠影 更新:2025-12-23 18:19 字数:3075
“阿兄。”
屠兴见鬼似的扭头过去,楚燎凉凉的眼神刮过他,落在愣怔的越离身上。
“正好,我钓了两条鱼回来,晚上给阿兄做鱼羹。”
楚燎神色自如,既没有乍见越离坐在院中的惊讶,也没有被拆穿的恼怒。
他像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人那般回到家中,自得其乐地拎着竹篓,往搭在院门边的“厨房”走去,与他们闲话家常。
“阿兄可是担心我的身子,我没事,外伤好得差不多了,你别听屠兴妖言惑众,他每日被我使唤,早就想跟你告状了。”
他甚至打了一盆水,蹲在盆边刮起鱼鳞,熟练得令人咂舌。
“我好像还没给阿兄做过饭。养伤时哪里也去不得,待在屋中闲来无事,山下的木家嫂嫂教了我几回,我得了趣,自己试了试,味道还不错,”他抬刀指了指屠兴,温婉道:“不信你问屠兴。”
屠兴:“……”
“世鸣……”
越离拢起眉头,本能地觉得不对劲,但楚燎谈笑自如,话语间也没什么可寻的错处。
楚燎两手搭在膝盖上,一手擎鱼一手握刀,抬头看了看天色。
“要下雨了,夏日山中更是多雨,屠兴,去把晾在后头的被褥收了。”
屠兴哪敢不从,悻悻跑开了。
“阿兄能待到几时?”他剖开鱼腹,取出其中脏器。
越离半点不错眼地盯着他,“府中耳目繁多,我明日午时便得回去。”
他双手微滞,体贴道:“我在此地躲清闲,难为阿兄为我劳心劳力,今后……”
他忆起自己前前后后不知许诺了多少“今后”,调转话头:“今晚阿兄可得多吃两口,舟车劳顿,也让我聊表心意。”
越离看着楚燎这般善解人意的模样,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来时路上,他的心绪密密麻麻,既想质问他为何以玉碎周全,又想问他殿上的孟浪之举可有半分真心,还想问他在回楚的营中说的那些话……可都是他的真心话?
他们之间除了王图霸业,还有些缠绕不清的心结要解开。
他在楚燎的泣血中过了自己那一关,因此,他不想再装聋作哑地令楚燎难过。
越离在楚燎一刻不停地忙碌中沉吟,听他絮絮地诉说着自己连日来的身体状况。
总之就是吃得饱睡得香一蹦能比三尺高,简直是世间不可多得的养伤奇才。
“那心里的伤呢?”
楚燎面色微沉,很快恢复如初,“人只要活着,没什么不能好的。”
“你还怨太后和大王吗?”
他摇摇头,目光深情地看着砧板上被打理过的鲜嫩鱼肉,“母后她历经丧夫之痛,亲子之仇,已是独木难支,我不过受些皮肉之苦,怎抵她日夜漫长之苦?”
“王兄,”他话音稍顿,如释重负地笑了笑,“我年幼时便知亏欠他许多,此番还他,我心头也痛快不少。”
越离攥着茶碗五味杂陈,浸凉的雨丝飘在他脸上,令他萌生退意。
他想起那枚带血的玉璜。
“那我呢?你可怨我?”
楚燎的指尖被刀锋割开一道细口,额角的疤痕寸寸皲裂。
他也不知究竟费了多大力气,才压下心底那个哭求不放的声音。
欲壑难填,他葬下一整个自己,才换来须臾虚假的平静。
他如何能不怨?
越离终于等来他不偏不倚、眉目深深的正眼相待。
过去那个色厉内荏的小公子呢?
面前这个浓眉厉目伏腰隆背的少年,是在他身边一点点长成这副模样的。
而他总能在楚燎的目光中咂摸出一别经年的酸楚,似是在他相依为命的记忆中,又有一段不为他所知的风雪,楚燎自己熬了过来。
不讲道理的,他无法不对“面目全非”的楚燎生出愧疚。
然而,楚燎垂目一笑,荡开那些没完没了的前尘,本本分分道:“阿兄言重了,是我时运不济,冤有头债有主,怎怨得上阿兄?”
越离不想与他舞些言辞花招,正欲开门见山,听得他释然一叹,娓娓道:“以前我少不经事,仗着身份和阿兄心软也没个收敛,要这要那,全然看不清自己,这才误认了那些忐忑心迹,令阿兄头疼不已。”
“利剑剖心的那瞬间,我听到阿兄失声唤我,刹那悟出……原来我想要的不过是能像以前一样,待在你身边,做个不知世事的纨绔罢了。”
他自嘲一笑,四平八稳地劝解越离:“如此简单的念头,却弄得如此复杂,阿兄可别再为我的无心之失费心,这实在算不得什么大事,你我之间不该因此横生罅隙,在我心中,阿兄比任何人都重要。”
越离:“……”
想来他八面玲珑巧舌如簧,也被楚燎这番话绕得云里雾里,好像什么都说了,好像什么都没说。
楚燎在油溅声中掺水盖锅,鱼香味不时飘逸而出。
等话头在院中滴答了一圈回来,已失了追击的先机。
落雨如瀑。
他被风雨刮碎的话音坠到楚燎耳边,只剩下一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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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完膳后,越离与他们说了些朝中之事,明日他回途去萧济府上打一趟,再过不久,便会有人按捺不住前来拉拢楚燎。
“不过,”越离没忘记屠兴说的话,“大王察觉出你身体有异,会暗送大巫前来为你驱鬼,届时我若能前来,定会赶到。”
屠兴抚着胸口得见光明,大大地松了口气。
楚燎失笑:“阿兄不必为我来回奔波,又不是三岁小儿。”
欲裂的双瞳犹在眼前,越离喝了口茶压惊,正色道:“此事非同小可,并非寻常唱祝,局势也没到离不了人的地步,放心吧。”
楚燎收敛笑意,也不再劝。
三人闲话片刻,屠兴扫了眼楚燎震动的神色,抓住越离的衣袖紧张起来。
楚燎瞪了大惊小怪的屠兴一眼,起身拽着他告辞:“时候不早了,阿兄早些歇息。”
“先生……”屠兴老大不高兴地在楚燎的威压下叹气道:“早些歇息。”
越离自然看穿了他们的眉来眼去,不动声色道:“好,你们也早些歇下,今夜暴雨森森,你们当心别着凉了。”
他们两个又乖了几句,楚燎提着人匆匆退出门去。
屠兴丧眉耷眼地跟在他身后,风吹雨斜,他们顺着檐下走去,半边身子没能保住。
“我进去后,你把门锁好,不准对阿兄多言,”他掌心是一把厚重铁锁,“阿兄在郢中被诸事叨扰,我若再令他分心,出了差错,你我都于心不忍,是也不是?”
屠兴只知他入夜后与白日判若两人,不知他为何要防犯人似的防着自己……
“好吧……”
楚燎拍了拍他的肩膀,“多谢,我很快就会恢复如常,别害怕。”
这哪是说不怕就能不怕的,屠兴想起他入夜后的嗜血模样,倒真有几分怕他不知轻重伤了先生。
于是目送楚燎进屋后,他回头瞥了眼越离那间的如豆灯火,连忙将门窗紧闭锁好闩住,活像是防米仓里的老鼠。
越离仍旧坐在桌边,惦记着屠兴说的话,等了许久,险些撑着额角睡过去。
唰唰雨声不绝于耳,屋中没有更漏,也看不清天色。
他估摸着时辰推开门,雨腥挟着寒意扑面而来,院中空地被暴雨砸出茫茫白雾,什么都看不真切。
完了,他看着如出一辙的两间房门,才想起自己没问楚燎住在哪间。
自己的屋中布置还算齐全,平日里楚燎应是宿在那间。
越离被自己的粗心惹得无语凝噎,夜已深了,除了不歇的雨,看上去倒是一派升平。
他鞋面和衣摆都沾了雨意,心有不甘,也不好扰人清梦,只得徒劳而归。
回到屋中打理片刻,他吹灭烛火,脱靴侧躺在床。
轰隆雷声从天边赶至,天崩地裂地擂个不停。
楚燎小时候最怕打雷,只要听到点风吹草动,便自觉抱了枕被挪到他身边。
开始时还有几分不甘示弱的羞恼,后面便理直气壮地鸠占鹊巢,越离不问,他也不会再心虚地开口掩饰了。
“以前是我少不经事……这才误认了那些忐忑心迹。”
果然是误认吗?
越离一时不知拿他如何是好。
“轰——”
又一声暴烈巨响,借着啸啸雨声,掩去了其他响动。
电闪雷鸣间,房门被轻车熟路地推开,越离毫无所觉,侧身向内,没看到白光中现形的黑影。
困意顾不得凶猛雷声,他的眼皮越来越重,末了,挤出几缕解脱般的呓语。
“罢了……”
“怎样都好……”
“除了他,也没有想过别人了。”
他在习以为常的风雨中睡去。
那湿漉漉的黑影曳地而来,凑至席边,拢在他的薄被上,沉寂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