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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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赠影 更新:2025-12-23 18:19 字数:3130
楚燎耳边是母后的狂吼、父王的质问、兄长的嘲讽,就连越离,亦头也不回地奔向没有他的远方。
那么真的镜花水月,那么冷的人去楼空。
他浑身发烫,整个人被丢弃在风雪之中,冻得眉眼凝霜,心寒肝颤。
若不是你幼稚如斯,不明不白,怎会落得这般下场?
……不是的,我没有,我只是……只是有心无力!
有心无力?还是你不闻不问,不愿周全?
你放屁!先生说了人力有限,不可求全责备,你凭什么污蔑我?!
先生?哈,你自负有宠,不把你那点腌臜心思藏好了,反倒随意剖心?所以先生不要你了,楚世鸣,你回头看看,还有谁会为你驻足?
我……不对,先生只是……他说过不会丢下我的!!
所以我说,你幼稚!真真朽木不可雕也!父母至亲尚可偏心薄待,爱恨难论。他受你王兄之命来你身边,又受魏淮之命在魏国四处周旋,你算什么东西?你只会让他血肉淋漓,还妄想他倾心相待!无耻之徒莫如是也!
不是的……不是的……
楚燎被狠狠一推,浸入寒冬腊月的冰湖之中,眼睁睁看着那个除了相貌无一相同的楚燎在湖面上冷目而视,拂袖而去。
“世鸣!世鸣,阿兄在呢……”
楚燎眨了眨眼,冻僵的眼眶徐徐回温,烧干了他的蛮劲。
越离架住他的双臂一同跪坐在地,见他终于沉静下来,甚至唤了一声“越离”。
他连连应声,和身后的医官递了个眼色。
侍卫们守在一边,这病发的公子疯成这样,又有伤在身,若是一个不慎伤到哪儿了,他们难辞其咎,因此都束手束脚聊胜于无。
“越离……”
一桩桩一件件,世事接踵而来,命运也没放过他。
何以至此,走到面目全非的这步?
他以为只要活着回到楚国,回到家,他就还是至亲的挚爱,大楚的来日。
大楚的来日有王兄操劳,那他呢?他的身份敏感如斯,放眼望去,满庭魑魅魍魉,昔日恩宠都已烟消云散,他两手空空,心破了天大的窟窿……
楚燎卸了力,垂头砸在越离肩上,眼皮微抬,“越离……母后不要我了。”
这比越离设想的要惨烈太多,是不是人人都有此一遭,非皮开肉绽撕心裂肺不能渡。
“我要你,”他抱住跌落凡尘的泪人,在他耳边轻而笃定道:“世鸣,越离要你,阿兄在呢,别怕。”
医官手执银针蹑手蹑脚绕到楚燎身后,越离扶抱住他的头,任他在自己颈间的疤痕处流连,微不可察地朝医官点了点头。
楚燎拿鼻尖蹭在凸出的肉疤上,伸出舌尖舔了舔,尝到咸湿的汗意,咂摸两下,连咸味也消失了,只剩绵绵无绝的苦。
“呃!”
他陡然一震,被越离紧紧按在怀中,一只手不甘不愿地在虚空中捞了一把,拼尽全力抵抗着铺天盖地的困倦。
他总觉得这一觉睡去,就不会再醒来了。
“越离,我……”
终于,那只手不再需要着落,他周身一轻,彻底跌入无边无际的幽冥中,听不到任何声音。
侍卫们有了用武之地,将毫无知觉的楚燎抬抱到榻上,医官不得不故技重施,又替他包扎一回,施针上药。
一个侍人上前扶起如梦方醒的越离,他被吓得不轻,起身时两腿仍是发软。
“先生,擦擦吧。”侍人将自己的方帕递去,越离才惊觉自己满脸是泪,此刻依旧水线不断,心口发疼。
原来他还有那么多泪可流……
他道谢接过,面朝冷壁,任心间的裂隙淌下脓血,升腾着从眼中奔泄。
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楼塌了
半晌,他缓而又缓地倾吐出一口气,用沾湿的方帕揩了揩身上的血痕,于事无补。
窗外天光已明,鸟叫虫鸣生机勃发,他将方帕搭在盆沿,走到昏睡的楚燎身边。
他彻底睡去,面上不再有抚不平的褶皱与忧虑,眼睫投下的纤长阴影安稳而静谧。
越离在他的额角落下一吻,顾不得医官的惊诧,道了句“有劳”朝外走去。
“先生要去哪儿?”门外的侍人问道。
他抿了抿干涩的唇,被敞亮的光线刺得眯起眼,“劳烦为我领路,我有要事告知太后。”
“这……”大王离去前留他们听命于戍文先生,宫人犹豫地打量着他的尊容:“先生可要换身衣裳前去?”
越离左胸上染了一大朵血花,襟上腰间血痕断续蜿蜒,又是月白的底子,说不出的诡异不详。
“不必,带路吧。”他微微笑道。
这是他给太后带的见面礼。
第77章 送行
人多眼杂,宫宴之事在朝在野尽皆传开,公子燎的狂浪之举口耳相传,众人议论纷纷。
“刺杀”之事楚覃虽封锁了消息,但猜测之人自有一番演义。越离与他商谈后被“有心之人”传开,又是一阵沸反盈天。
太后虽未被禁足,残存的眼线也被楚覃早早隔出中枢,得到的消息不过是人云亦云。
景王死后她懒妆怠状,每日想尽办法要暗杀楚覃,还先王和大楚一个清白。
她是大楚的王后,是景王的发妻,于国于家,她一日不敢忘责,否则黄泉之下,她该以何面目叩见大王?
万幸,她的世鸣回来了,她的世鸣会明白她的苦心和悲痛,替她和大楚铲除那个孽障!
她坚信是她的世鸣赢了。
“娘娘,您许久不曾簪钗了,依旧是光彩照人。”侍女小心翼翼地奉承着。
她的贴身侍女都被楚覃换走了,往日她闭口不言,权当她们是会动的死人,今日她一反常态,对镜莞尔道:“今日与往日大有不同,本宫再世为人,自当光彩熠熠,你看,本宫的眉眼与世鸣可相像?”
太后无须回应,自顾自地抚着眼梢鬓角,陷在回忆里缱绻道:“大王曾有言,‘目若桃瓣眼似秋波,世鸣长成后必定与你像极’,昨日一见,呀,真如大王所言,世鸣与我像极了,大王可曾看到,我们的世鸣长大了……”
侍女已习惯她自言自语着垂泣起来,不敢多言,立在一旁放轻呼吸。
“娘娘,有人求见,说是有喜事告知娘娘……”通传的侍女想起那人的形状,犹犹豫豫道。
太后登时撑着镜台起身,当真是光彩照人,使劲挥手道:“还等什么?!快传!快传!是我儿来了!”
“喏。”侍女匆匆退去。
顷刻间,报喜之人着一身看不出是喜是丧的血衣朗笑而来,“恭喜太后娘娘,贺喜太后娘娘,手足相残,二子折一,娘娘可高枕无忧矣——”
太后全无所觉,喜形于色,更不斥他失仪,被他的贺词激得两颊飞红,两手紧紧攥着衣袖,一时竟不能言。
“诸位都下去吧,在下与太后有要事相谈。”越离嘴角提起,眼中全无笑意,对守在两旁的侍女吩咐道。
侍女们纷纷望向眼珠乱撞的太后,她不得不扶住桌角来稳住身形,挥袖应允。
房门被轻轻合上,太后欲问详情,越离先声夺人,拱手道:“娘娘大抵不记得在下了,小公子质去魏国时在下曾与娘娘有过一面之缘,公子这些年在魏国,不得已与在下相依为命,其中种种艰辛危难自不必说,总算是大难得渡,回到楚国了。”
她眉头皱起,不知他为何突然诉起前情,可他抑扬顿挫煞有其事,引着她不自觉地随他话音而去,在模糊的记忆里搜寻出一个单薄的背影。
“你……你是越家的子嗣,本宫记得,当年本宫还怨过大王,何以将此重任委派与一介小子,”她古怪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的斑斑血迹上,神思一晃,“好……你陪着世鸣回来了,劳苦功高,本宫重重有赏,世鸣呢?他为何不来亲迎本宫?”
越离如获至宝,跪地伏拜:“多谢太后重赏!”
他似是看不懂太后面上的焦急,言辞恳切地翻着旧账:“在下与小公子刚到魏国时,公子夜夜哭泣,梦中总唤着母后。他国之地,他年纪又小,被人欺负了也无人替他讨个公道,只能攥着一月一封的家书哭着睡去,娘娘想必知道公子自小得受盛宠,轻辄动泪,在下位卑命贱身无长处,只能又哄又骗,告诉他只要回了楚国,他就还是人人爱重的公子燎。”
太后在他忆往昔的追思中莫名不安起来,将桌上杯盏尽数砸了个粉身碎骨,红着眼眶质问他:“本宫问你,我儿世鸣何在?为何,不来亲迎本宫?”
碎瓦残片在他面前零落一地,他提起膝盖起身伫立,望向濒临崩溃的女人,微微一笑,伸展双臂:“娘娘没看到世鸣吗?在下将他带来了,娘娘您看,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全是世鸣啊。”
他仿佛看不到女人如秋叶飘落到碎瓷上的身躯,一一指认着身上的大片血迹,甚至抬袖凑到鼻尖嗅了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