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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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赠影 更新:2025-12-23 18:19 字数:3113
楚覃两眼发红,不敢去碰那把匕首,流出的血黏腻温暖地沾了他满手,他早该想到的,他早该想到的……
强按住越离的宫人顾不得闯殿之徒,两腿发软地往外奔去。
越离颧骨发青,脚下打滑摔爬起来,一步不停步步踉跄地朝楚燎跑去。
他本以为此生不会再有如此狼狈的时候。
母子之恩,兄弟之情,楚覃性情薄凉,可楚燎不是。
血亲相逼之下,楚燎会如何让楚覃相信他的用心?他早该想到的,为何偏偏想不到?
他记得自己对楚燎说过,人必溺于其长,唯独楚燎的赤诚,他从不提点,从不贬斥。
他是想要好好护住这举世难得的碧血。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此心此意……他几乎有些恨这该死的赤诚了。
举世皆黑,哪里容得下一点白?
医官匆匆赶来,与宫人给楚燎止住血,将人抬到后殿先行拔剑。
越离与楚覃皆是满手的血,越离看着了无生气的楚燎浑身是血,怒极旋踵,居然在楚覃毫无防备之时掐住了他的脖子。
“大胆狂徒!速速放开大王!”
围拥而来的侍卫纷纷抽剑峙立,方才还阴惨惨的气氛瞬间转为肃杀。
楚覃抬手阻拦,直视着近在咫尺的狼狈之人,“稍安勿躁。”
越离牙关打颤,那匕首留在体外的白刃短得可怕,他仿佛回到十岁那年生机泯灭的庭院中,什么大局,什么谋略,什么算计,他全都顾不上了。
“若是世鸣出了什么事,我要你们……我……我……”
楚燎自戕便是为了保全楚覃,他又能将他们如何?
他如梦方醒地松开手,惊惶地看着楚覃颈间的血,那是他沾上去的,而他手上的血,是楚燎的血。
“求求你,大王,”他扑通跪在地上,听得人膝盖一痛,“求求你救救世鸣,他……什么也没做错……”
楚覃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拂袖而去:“寡人明白,来人,把他看好,别让他做蠢事。”
“殿上之事敢有妄议者,抄家灭族!”
越离仍跪在地上,由两名侍卫看守。他攥着玉璜,血色沾染玉色,也无暇擦净了。
半个时辰后传来消息,匕首拔出来了,伤口暂时止住了,人还活着。
越离动了动僵硬的脖颈,欲直立的双腿早已发麻,他险些摔下,被一旁的侍卫搀住。
“我……我要去看世鸣,带我去……”
两名侍卫面面相觑,恰好有宫人来传话,让把人带到后殿。
越离被架到后殿,浓浓的血腥味与药味顷刻笼下,搅得他胃水翻腾,头晕目眩。
后殿聚着数名医官,各司其事各有忙乱,卜铜居然也在其中。
“小公子头疾在先,心脉受损,如今又遭重创,这血虽是止住了……”
楚覃猛然拍案,大喝道:“孤要你们救活他!其余的,孤一概不知!”
卜铜不敢在气头上煽风,喏喏应了,转头就吩咐再给楚燎灌药吊命。
远隔在墙角的越离扶墙而立,隐约能在人缝间看到榻上的楚燎。
侍卫们再度架起他来到楚覃面前,楚覃神色莫辨,目光紧跟着来回打转的卜铜,半晌才看了恍恍惚惚的越离一眼。
他坐在椅上,弯腰朝跪地的越离倾过身,在他月白皎洁的衣襟上揩去手上的血,“寡人当初把你放在他身边,让你教导他,护他周全,你却背着我另觅二主,枉顾失责,害得他一身顽疾,又欺他少不经事,想将他据为己有……”
“寡人早该杀了你的。”
越离抬起湿红的眼眶,在他回身前攥住他的衣襟一把将人扯下,冷冷道:“大王,我人微言轻,在他国之地做不到手眼通天,世鸣是我亲手养大的,他的头疾,我不做辩驳。”
他凑得更近,眸中闪烁着暗影,“那大王呢?楚魏盟誓后你本可以力排众议将他带回楚国,为何将他留下,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当真是你所想?还是你明白,一旦世鸣回国,这王位便与你毫无关系。你难道就不知,他待在魏国一日,便多一日危险?”
楚覃寒凉的神色变得更加阴沉,越离轻声打断他的辩驳:“噤声,大王。身为臣下时,有关你的作为,我不会多言。此次回楚,你杀我弃我,是世鸣捡回我,我便是世鸣的人,你若拿身份来压我,于我而言全然无用。”
他摊开握住玉璜的那只手,血迹斑斑的玉色呈在楚覃眼下,“世鸣将你看作靠山和敬仰,敬你爱你,我伴他多年,得他倾心视为家人,今日他若有事,你不能独独杀我泄愤。”
“楚覃,世鸣若有事,今日这一刀,你我各自有份,谁也别想摘干净。”
楚覃被他轻轻一推,重新高高在上地坐回身。
他面上的愤怒像是被人用小刀一丝一丝剔尽,只剩下一片空白。心中的晦暗暴晒在越离眼中。
而楚燎的血他还没擦净。
他扭头看着榻上不省人事的楚燎,在越离毫不留情的目光下,不愿承认的无地自容浮出水面。
越离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目光柔和下来,声色仍是薄凉:“承认吧,大王,你我都不如世鸣,谁也猜不出他的所作所为。”
正因他们是一类人,正因他们都不择手段地贪生,所以他们无法揣度楚燎会以自毁换来两全。
楚覃双唇微颤:“他若是死了……”
“他不会死,”越离笃定道:“我病入膏肓时,他给我喂过许多次药……只这一次,他不会死。”
这一句他省略了太多,那些处处掣肘的相依为命,不足为外人道。
死到临头他才恍然,原来他们的命,早就连在一起了。
第76章 裂心
当夜,漏过三更,楚燎微弱不可闻的鼻息脉象渐渐平稳了,卜铜才敢留下两名医官在外守候,与其他闲杂一道疲惫离去。
楚覃揉着眉心松了口气,越离请人端来温水,来回拧帕替楚燎擦拭周身血迹。
屋中血腥味杳杳散去,微苦的药气和缭绕的香炉酵出岁月静好的假象。
越离在楚燎的安定与麻木的动作中神魂归位,抚了抚楚燎眼下浓重的阴影。
昏迷的楚燎似有所觉,鼻尖微微耸动,眉心不再发皱。
“大王,在下有一计,可保全世鸣,又替大王摘去心头大患。”他擦去楚燎指缝间的凝血,拢好薄被,转向楚覃。
楚覃撑着额角冷笑一声:“先生果然智计不凡,心如磐石,寡人佩服。”
适才与楚覃针锋相对,现下他气愤稍减,淡声反讥:“在下位卑身贱,这份真心既不值钱,也护不住谁,不如早做打算,好过被人弃如敝履。”
越离的本事是他亲眼所见亲手所用,若非时过境迁,他也不舍脱手。
兜兜转转,造化弄人,楚覃倒靠在椅背上。
曾经愤懑单薄献策弑父的少年坐在榻边,出落成眼前静丽莫测的青年……楚燎自毁前的“遗言”犹然在耳,他抬了抬下颌,“说来听听。”
“世鸣在宴上张狂无忌,是为了落下一个不贤不敬蛮横无礼的名声,好让他的自戕有理有据,无论他人如何揣测,大王都有足够的底气置身事外。”
就算是大王逼死了他的亲弟弟又如何?这般狂浪之徒,杀了也是为国为民。
楚覃偏开头,喑哑道:“事已至此,该如何收场?”
屋内侍人早已尽数撤下,殿门紧闭,依稀能辨出门外来回走动的巡守。
越离一字一顿道:“顺水推舟,顺势而为。”
“公子燎目无尊长,妄自尊大,命其前往王陵悌守孝道以察人情,无诏不得入都。”
楚覃阖眼沉吟,片刻方道:“嗯,他身有伤病,遣去守陵反倒免了许多眼睛,清苦了些,却也自在。”
越离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大王,这只是第一步,世鸣既已入局,只要没死,便避无可避。”
烛影轻摇慢晃,彻夜不歇。
楚覃心事重重地走出殿门,萧瑜候在廊下,沾了一身夜露,不曾入内。
越离靠在床柱边,眼眸半阖。
五更之时,楚燎吐出灌下的汤药,爬起身来欲把头磕在墙上,好止住脑中无休无止的争吵。
冲进来的医官拽他不住,伤口再度崩开血色。
这是越离头一次目睹他头疾发作,素来明媚张扬的眼中透不进一丝光,墨色眼瞳甚至漫出边缘,似是要再裂出一颗瞳孔!
他吓得手脚冰凉,死死抱住痛吼挣扎的楚燎,抵在墙上,拿自己隔开楚燎与石壁,不让他伤上加伤。
“世鸣!世鸣!你看看我,我是谁?你可认得我是谁?!”楚燎崩开的血浸在他污了一夜也没个换处的月白长衫上,他的气力在楚燎面前更是螳臂当车,可他做不到坐视不理。
他抚平楚燎散乱的脑后青丝,在他后颈上轻轻捏了捏,那两名被甩开的医官奈何不了他,又跑去叫来侍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