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作者:形赠影      更新:2025-12-23 18:18      字数:3145
  楚燎点了点头。
  越离想,这孩子与他不同,本就是家中宠儿,性情中人,对家中依恋可想而知。来魏将近四年,勤文习武越发懂事,在他面前也闭口不提想家,但思念之切,必不是他这等无家之人可以感同身受。
  “很快楚将军就来了,”他将楚燎揽进怀中,像小时候那般一下一下抚着他的背,宽慰道:“长兄如父,你看到他,便知楚国是何模样,再等等,我们一定能回去。”
  楚燎靠在他肩上点点头,眼眶酸涩道:“阿兄,若我王兄回楚,你随他一同回去吧。”
  越离一时僵住,噤声片刻扳过他道:“公子这是何意?”
  “你随他回楚,跟在他身边出谋划策建功立业,好过跟在我身边忍气吞声,”楚燎激越的声音落下,有气无力地摔在地上,几不敢言:“好过连一件狐裘也要避人耳目。”
  他不敢抬头看越离,只道:“本就是我来为质,何苦连累你,魏国的冬天……太冷了。”
  来魏的第一个冬天,越离被寒流冻得高烧不起,连日呓语不止,往往早上烧退了,半夜又烧起来。
  是姜峤不知从哪寻来的土方,捻土煮粟给越离灌了,才渐渐有了好转。
  就连姗姗来迟的大夫看了,也说他少时伤身本就有疾,经此一役怕是要落下病根。
  他这一身薄骨,还要凿上多少病灶?
  “世鸣,我不会走的,”楚燎猝然抬眼,撞进他幽深如渊的眸中,“当初,是我自请随侍来魏,并非公子覃的直接授意。”
  “什么?”楚燎从没想过还有这番隐情,哑口无言。
  “我自知使魏千里迢迢,雨雪不同天,纵然艰险重重几乎病死,却也不曾后悔过。”
  楚燎心中一动,听到石坠枯井的寂寂之音,那石子坠地之后骨碌碌翻滚几遭,停在一小片水汪边上。
  他涩然道:“你……何必如此?”
  越离放柔声音,手伸到他后颈上,轻轻捏了捏:“蒙将军不弃,也想为我大楚略尽绵薄之力,你是家中最得宠的公子,来魏一遭,换得余生富贵,于我而言,再划算不过。”
  他没想到楚燎细腻至此,且心重多思,此言于理无可挑剔,事实如此。
  于情则稍薄,可削去他太过倚重恻隐之心。
  楚燎撩起眼皮,轻笑一声。
  撒谎。
  兴许越离自己都不知道,他把楚燎当孩子打发时,小动作便格外多。
  初见时楚燎骄矜易哄的形象深入他心,楚燎在他眼皮子底下长大,却也不尽然。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楚燎的成长便只能揣测,于是三四年过去,他换汤不换药。
  小孩子和大孩子,都是孩子,没有与他交心的余地。
  “既如此,错过了这次王兄来魏,今后阿兄便后悔不得了。”他看着越离说道。
  越离迎着他的目光,坦然道:“自然,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好,”楚燎听到自己心中越发寂寥的声音,“我明白了。”
  烛光葳蕤,楚燎的面色明明暗暗。
  越离犹豫片刻,道:“你我此番话语,还是别叨扰将军为好。”
  楚燎简直有几分心寒,他信不过自己,也信不过王兄。
  莫非他呆在自己身边,真就如履薄冰,一刻不得喘息吗?
  在残烛映照下,眼前之人陌生起来。
  他执起越离的手握了握,唯独掌心有一点不灭的温度。
  这一握转瞬即逝,他很快松开手站起身来:“我明白,先生不必担心,我从来……都把先生当自家人。”
  “天色不早了,先生好生歇下吧。”
  “世鸣。”
  越离扶桌立起,未免没有几分惭愧,看着他日渐宽广的背影道:“你我一朝结缘,相伴如今,既是师生亦是兄弟,无论我发心如何,都不曾想过害你,你只需好好长大,其余之事,我都会一一摆平。”
  平心而论,人与人相交至此已是再好不过的善缘,说是万里挑一也不为过。
  楚燎第一次觉出自己贪得无厌,不但没有心生感动,心中的枯井反而越开越大。
  岂是一颗小石子能填住的?
  他微微转身,将灯下形单影只的越离拓在眼里,咽下泛苦的叹息,提起嘴角笑道:“有阿兄这句话,我就高枕无忧去了!”
  “反正你答应我,不会弃我而去的。”
  “自然,”越离攥在桌边的手指松开,浅笑道:“快去吧,晚上莫要踹被。”
  楚燎不敢再呆,高喊着“知道了”,人已冲出门去。
  屋内空荡下来,风摇窗晃的动静便格外恼人,越离取来灯油续上,火光再次莅临四壁。
  不曾想,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
  火光跃动在他瞳孔间,叹息声盘踞梁上。
  抬眼望去,梁上除了触不可及的黑暗,什么也没有。
  第20章 臣心
  今日廷议之时,群臣各荐伐戎之选,不可谓不激烈。
  公子淮待得殿上争执声稍息,越众而出,毫无眼力重提陈修枚之名。
  他言辞恳切,沉郁顿挫,细数陈修枚攻赵抵齐伐燕取韩之历历战功,皆有目共睹,非文辞所能饰,令一干唾沫横飞的大臣偃旗息鼓,无人敢再上前荐席。
  陈修枚抱病在家,闭门不出,因何抱病,廷议上下心中有数。
  魏淮这一番陈词,倒令众人想起前线战报连连告捷的那些日子,落井下石之辈如芒在背,氏族置若罔闻,陈家门客之臣抖袖拭泪,众人不约而同悄悄望向座上之人。
  本头疼欲裂的魏王面沉似水,落在魏淮身上的目光深不可测。
  “依臣愚见,此等国之大事,必担之以国之大将,千金易得,一将难求,愿大王切闻之。”
  魏淮躬身下拜,余音久久不散,在众人脸上投下心照不宣的阴影。
  “若无他事,便就此退廷吧。”
  魏淮心中一喜,撤步退到队列之中。
  散廷去后,中尉之女潘薇兴冲冲跑到陈修枚府上,将廷上魏淮一席话活灵活现,逗得陈修枚大笑不止,指尖敲在案上。
  潘薇乃她帐中小将,伐燕攻赵都曾在她左右,舞得一手好钺,就是性子随了其父,急躁有余定性不足。
  “大帅,这公子淮也真是说对了,除了你,还有谁敢领下这兵符,还有谁!有本事领下这兵符?今天领去明天败归,还不是要来求大帅!”
  她一抹鼻子,牛气冲天道。
  陈修枚笑叹:“我领兵为国,非是意气之争,青城莫要抬举我。”
  潘薇拍了拍嘴,盘腿坐在她对面,欲言又止。
  “你什么时候也学会这一招了?”她敲了敲潘薇圆圆的脑袋,笑道:“但说无妨,我不拿军法罚你。”
  潘薇瘪嘴道:“你若是能一直罚我,我倒也愿一直受着,只是我爹说……说鸟尽弓藏,可这西边燕赵犹在,东边齐楚蓄势待发,哪里就鸟尽了!”
  “大帅为魏国立下赫赫战功,大魏今天能雄踞一方,何尝没有大帅的功劳,怎么能……怎么能……”
  陈修枚垂眼看着案上竹简,在潘薇到来之前,她刚刚得知韩王一族竟逃了一支旁系。
  临行前她分明再三嘱咐,若能招降为用向魏称臣,则留之,三月为期,逾期则尽数斩杀,片甲不留。
  若非受贿监官心有惴惴,举家欲逃被抓,她现在都还蒙在鼓里!
  韩国国土虽不及魏土辽阔,也足有三分其二之广,移风易俗教化其民,岂是急功近利可得?
  大王自然知道鸟未尽,只是这弓若不趁手了,那换去也不可惜。
  潘薇心思单纯,爱憎分明,打仗便眼里只有敌手,她忍不住嘱咐道:“中尉大人在朝为官多年,虽是个脾气爆的,政见却也都颇有见地,你多听听,也可稍长见识。”
  潘薇挑眉道:“怎么还说起我爹来了,大帅,你又嫌我愚笨!”
  “不是愚笨,是愚直,”陈修枚给她倒了杯茶,“此话你不可在旁人面前提起,君心不可测,朝中军中,皆耳目灵通,需得多加小心。”
  “我知道了嘛。”
  潘薇乖乖挨训,又与她说了些体己话,见她起身换袍,接过侍女手中的腰带捧上前去。
  “哦,对了,我离宫前还看到小公主了,公主猜出我要来找你,托我给你带句话。”
  她正好衣襟,侧目道:“什么话?”
  “她说你送她的草蚂蚱不会动了,她不知如何是好,”潘薇好奇道:“大帅,什么草蚂蚱啊?”
  她问得陈修枚也是一愣,想了一会儿方想起来。
  两月前她进宫述职,半途遇到小公主在花园中踏枯叶,一派天真烂漫,见了她更是喜形于色,想同她一起游园玩乐。
  魏王在书房等她,她犹如火烧屁股,哪有心思陪她玩乐,于是随手拽起路边芒草,手指翻飞编了个草蚂蚱给她。
  那是陈修枚自己在军中练兵之余,无聊时咂摸出来的,一戳那草蚱蜢的后腿它便会高高蹦起,逗得小公主两眼放光,爱不释手,她这才甩手匆匆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