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作者:阿嗙      更新:2025-12-19 19:01      字数:2998
  “打扰了。”楚昭把南瓜子放在桌角,“街上王婆炒的,还脆生。”
  沈清辞看向她手里的字纸:“何字?”
  楚昭展开纸,那个“契”字像被揍了一拳的醉汉瘫在中央。
  “这个……还有‘约’,总是写散架。”
  沈清辞起身,走到她身侧。
  微凉的梅香气飘近,楚昭脊背下意识绷直。
  沈清辞接过她手里的炭笔,在空白处写了个“契”。
  笔画瘦劲,结构紧束如锁。
  “契约之契,左‘丰’右‘刀’。”沈清辞声音近在耳畔,却无起伏,“‘丰’示繁多条款,‘刀’为裁断凭据。书写时,中宫需收拢,如握契卷。”
  她虚握楚昭执笔的手,带她临摹。
  指尖凉意透过皮肤渗进来,楚昭心跳如撞鼓。
  笔尖划过纸面,“刀”部那一勾却因她手腕微颤,飘了出去。
  沈清辞松开手:“腕力仍浮。”
  她退回案后,从抽屉里取出个油纸包,推过来:“当归、黄芪,加旧年梅花蕊。每日一剂,水煎,饭后服。固本培元,于腕力有益。”
  楚昭怔怔接过,药香混着极淡的梅气。
  她忽然问:“那天……你不怕么?”
  沈清辞正端起冷茶的手顿了顿。
  楚昭盯着她:“你就不怕他们真动手?”
  沈清辞垂眸看着茶汤里沉浮的叶梗,半晌才道:“怕。”
  一个字,轻得像叹息。
  楚昭愣住。
  “但怕无用。”沈清辞放下茶杯。
  杯底碰着桌面,一声轻响。
  “隆昌号分行十七处,最重声誉。
  领头那人腰间褡裢虽旧,内衬徽记却绣得工整,显是珍视。
  既珍视,便有所忌惮。”
  她抬眼看过来:“匹夫之怒,不过血溅五步。商贾之忌,可断一脉财路。取舍之间,他们比你我算得清。”
  “你……常看那些商贾的书?”
  “父亲藏书颇杂。”沈清辞语气淡了,像在说今日天气,“偶尔翻阅。”
  窗外暮色渐浓,楚昭捏着药包,纸窸窣作响。
  她忽然觉得,自己从前那些凿墙送点心的举动,蠢得像拿玉壶装泔水。
  “李掌柜的铺子……”她低声道,“他们会不会再来?”
  沈清辞合上账簿:“三日内若无动静,便是退了。”
  “为何?”
  “年节刚过,各行盘点。隆昌号若在此事上纠缠,耽搁行程,误了北边开市,得不偿失。”
  她起身,将冷茶泼进窗下陶瓮:“再者,保甲处我已递了帖子。他们不蠢。”
  楚昭望着她背影。
  昏黄光影里,那截素白的颈子微微弯着。
  她心里那点忐忑,忽然被另一种更沉的东西压住。
  像是明白了自己与眼前人之间,隔着的不是一堵墙,而是一整片她从未细看过的天地。
  “我……”她攥紧药包,“我能帮你做点什么?”
  沈清辞转身,目光落在她脸上,停了片刻。
  “识字,习字。”她走回案边,抽出本薄册,“《千字文》抄完。腕力未稳前,勿练行草。”
  楚昭接过册子,纸页边缘已磨得发毛,里头字迹工整如印。
  她忽然想起屋顶上那声大喊,耳根后知后觉烧起来。
  “元宵那晚……”她喉结滚了滚,“我是不是……很丢人?”
  沈清辞正整理笔架的手一顿。
  书房里静极了,能听见烛火吞吃灯芯的细响。
  “为何这样问?”沈清辞没回头。
  “爬屋顶,大呼小叫。”楚昭声音闷在胸口,“像个没笼头的马。”
  沈清辞将一支紫毫笔插入青瓷笔筒,动作稳而缓。
  “找到人了么?”她忽然问。
  楚昭怔住:“……找到了。”
  “那便是了。”沈清辞转过身,眼底映着两点烛火,微微晃动,“法子蠢些,管用就好。”
  窗外传来更夫梆子声,闷闷的,两下。
  沈清辞吹熄了案头另一盏烛台:“不早了。”
  楚昭抱着册子和药包退出书房。
  角门在身后合拢时,她回头望了一眼。
  沈家书房那扇窗还亮着,窗纸上人影依旧端正。
  她低头看手里的药包,油纸被捏得发暖。
  当归黄芪的气味钻进鼻子,混着怀里《千字文》旧纸的霉味。
  巷子里的风穿过,梅枝影子在地上乱颤。
  楚昭慢慢走回自家院子,没点灯。
  她在黑暗里坐下,摸出那块绣虎帕子。
  指尖拂过圆瞪的虎目,忽然觉得,自己或许该先学会看清,再想着怎么扑咬。
  第22章 是赢了,还是输了
  雨水节气刚过,沈家厅堂的地砖沁出针尖似的湿气。
  沈清辞跪在蒲团上,脊背挺得笔直。
  面前紫檀木方几上摊着三份庚帖,红纸金字,刺得人眼角发酸。
  兄长沈清和的声音从头顶压下来。
  “陈家是县学教谕出身,清贵。嫡子十九,已过童试。”
  沈清和的手指点在头一份庚帖上:“虽家资寻常,但前程可期。”
  沈清辞目光落在庚帖边缘卷起的一角。
  她没说话,膝下的蒲团发出细微的窸窣声。
  “若嫌陈家清贫,钱家亦可。”沈清和抽出第二份,“粮商,家底殷实。独子,性情温厚。”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半分:“听闻钱家夫人好相处,嫁过去不会受委屈。”
  堂外天井里,雨水顺着瓦沟滴落,砸在青石板上。
  沈清辞看见水面漾开的圈,撞碎,又漾开。
  “父亲。”沈清和转向一直闭目捻着檀木珠串的沈父,“您看……”
  沈父眼皮掀开一道缝,在女儿僵直的背影上停了停,又合上。
  “清辞的意思?”
  沈清辞的指尖掐进掌心,钝痛沿着腕骨往上爬。
  “女儿……尚无意于婚嫁。”
  “胡闹!”沈清和的手掌拍在方几上,庚帖跳了跳。
  “你已二十一了,镇上与你同龄的,哪个不是儿女绕膝?再拖下去,好人家都被挑尽了!”
  他胸口起伏,像拉动的风箱:
  “莫非……你还惦记着隔壁那些荒唐事?”
  沈清辞抬起眼,清凌凌地看过去:“兄长所言荒唐事,指什么?”
  沈清和一噎,脸色涨成猪肝:
  “你心里清楚,那楚昭日日纠缠,闹得满镇风雨,如今外头闲话都传成什么样了?
  说我们沈家家教不严,纵容女儿与……与那等人物厮混。”
  他陡然声音拔高:“你还要不要清誉?要不要沈家的脸面?!”
  “我与楚小姐,并无逾越。”沈清辞声音很平,像在背书,“她来族学识字,我略作指点。仅此而已。”
  “识字?”沈清和冷笑,“她那是识字?那是司马昭之心!”
  他逼进一步:“前日李记铺子前,她提着鞭子逞凶,你竟还凑上去,众目睽睽,并肩而立。
  你知道旁人怎么说?都说沈家才女,与那霸王花……”
  “够了。”沈父忽然开口。
  檀木珠串停在指间。
  “清辞,你回房去。”
  沈清辞指甲陷进肉里,留下四道月牙白痕。
  她慢慢起身,走到门边时,听见父亲的声音追过来:“三份庚帖,你……看看。”
  她没回头,跨过门槛。
  雨水斜扫进来,打湿裙摆。
  ***
  消息是午后传到楚昭耳朵里的。
  小满提着食盒跑回来,说话磕绊:
  “小姐……沈家、沈家来人了,送、送了好几份红帖子……说是……相看……”
  楚昭正临着《千字文》里的“矩”字。
  笔尖一抖,墨团在纸上洇开,像只丑陋的眼。
  “谁家的?”她声音发涩。
  “听福伯嘀咕,有县学的,有粮商,还有个开布庄的……”小满声音越说越小,“沈家大少爷,正和沈老爷在厅堂说话呢,好像……挺急的。”
  楚昭搁下笔。
  窗外的雨密了,敲在瓦上噼啪作响。
  脑海中浮现沈清辞跪在蒲团上的样子。
  那人腰背总是挺得过分直,像一根宁折不弯的竹。
  可竹根扎在沈家这片规矩垒成的土里,再直,也得顺着土层的纹路长。
  她猛地站起来。
  “小姐?”小满吓一跳。
  “更衣。”楚昭扯了扯身上沾了墨点的旧衫,“穿那套新做的,绛红色的。”
  “您要去……”
  “串门,请教学问。”
  ***
  沈家厅堂里,茶已换过三道,水色淡得像隔夜米汤。
  沈清和还在与父亲商讨着那三户人家:
  “陈家门第清贵,钱家实惠,孙家布庄生意正红火。
  依我看,钱家最妥帖,嫁过去便是当家奶奶,吃穿用度亏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