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5章
作者:無虛上人      更新:2025-12-19 17:21      字数:3150
  [我若是平安回来了,你见不到这封信了,我就把它偷偷烧掉了,故而你看到了也不必难过,总是有许多不如人意之事,我不后悔]
  [另一封信是给阿错的,别再为难他,若你找到,请转交给他]
  [余生珍重,元琛,莫再为儿时之事烦恼了]
  这是姜眉去往北蛮前夜写给他的,那时他还不解,不知她为何早早起来在案前匆匆书写着什么。
  顾元琛并未再言,挥退了冯金与洪英,称自己要休息片刻。
  他默立许久,才跌撞踉跄地摸索着寻到了御案,将那张单薄的信纸按在心口,他跪倒在一片暖光之中失声痛哭,想要把这昔年眷恋之情揉碎进骨血之中,再也不放手。
  可是,再也不能够了。
  第二日,姜眉和纪凌错出了京城,纪凌错看她始终紧紧压按着自己的小腹,唇角也有些苍白,问她可有不适,姜眉摇了摇头,只是轻声道:“不想太多了,我们回溧阳吧,阿错。”
  *
  顾煊已经十四岁了。
  他四岁那年的时候,太傅就常常把他父皇盛宁帝与几位皇叔少年时的文章摆在他面前,人人都说他父皇盛宁帝的最好,顾煊却只觉他的敬皇叔的策论佳绝。
  未见他的敬皇叔时,顾煊崇拜他,崇拜他十四岁时就能临危受命,护佑宗庙南迁,于东昌独抗北蛮铁骑八载,也崇拜他最终挥师北上,踏破王庭,而后更能拓土千里,永绝北境边患。
  故而顾煊也常常在深夜时对着舆图设象,不知自己十四岁时,能否也如敬皇叔昔年那般建立不世之功。
  可是似乎他的敬皇叔不喜欢他,至少不像敏皇叔那般疼爱他,顾煊知道是敬皇叔与他父皇不和,他听过许多流言蜚语。
  他只知道自己的生母是皇贵妃,可是她从来对他极为冷淡,父皇对母妃很好,可是并不恩爱,父皇最爱的女人是姜母后,也最爱他和姜母后的孩子,顾煊还听说过,她的母妃从前是姜母后的婢女,是她母妃害死了姜母后,还爬上龙床,所以才有了他,故而父皇总是忙碌,很少像皇祖母那般关怀他。
  只是顾煊也知道皇祖母并非是真的爱他,她是一个野心极大的女人,顾煊知道她是个祸患,左右他已经是太子了,父皇身子不好,若有一日病逝,他便是天子,他一定要先铲除皇祖母,谁让她总是对自己一副假惺惺的模样。
  可是就在四岁这一年,他的父皇在南下讨贼时病逝,他的敬皇叔成了他的父皇,顾煊起初觉得欣然,可是他的敬皇叔从来对他冷淡,从来只对他称“太子殿下”,而不像他真正的父皇那样可以称呼他为“煊儿”。
  顾煊便知道,敬皇叔对他也并未有多好,他极为严厉,又甚是冷漠,他只犯了一些小错处就会被他训斥责罚,称他品性不端,总是忧心忡忡的样子,根本就不是能做出那篇文章的人。
  顾煊恨他,恨他总是待自己格外淡漠,总能戳穿自己的心思,不给自己留半分情面。
  故而顾煊反复告诉自己,是敬皇叔杀了他的父皇篡位,敬皇叔杀了最爱他最疼他的父皇,只要他羽翼渐丰,他就一定要杀了敬皇叔,什么天熙帝,什么盛世十年,他都要统统抹去。
  只是他没想到自己十四岁生辰这日,他如今的“父皇”天熙帝,将他传至紫宸殿,离开东宫前他听闻朝中文武重臣皆在当场,顾煊却一时不敢动身。
  他知道这位父皇的厉害,他眼睛看不见了,却依旧能掌控整个朝堂,满朝文武远远见他便噤若寒蝉。
  顾煊怕父皇是要废了自己,因为他知道,自己前几日才密谋行刺父皇,此案至今没有查明,可是到了之后,诸位大臣已经离去,只有他的父皇一人。
  紫宸殿内药气沉沉,让顾煊想起他真正的父皇盛宁帝。
  顾元琛静坐在窗边暖榻上,身边陪着冯金和一位叫何辉的护卫,顾煊最是厌恶这个何辉,据说是他父皇旧人的孙子,他父皇将他养在身边,多有疼爱。
  “儿臣参见父皇。”
  顾煊行至前,敛了心神依礼跪拜。
  “煊儿来了,起来吧。”
  顾元琛轻声说道,这些年他变了许多,声色总是不见喜怒。
  顾煊神色一震,他从未料想过他的父皇也会这样称呼他。
  他依言上前,垂手而立,目光扫过顾元琛手边小几,并未发现异样。
  “今日是你生辰,朕有一份礼物要给你,你应当盼了许久。”
  顾煊心头一紧,攥紧了拳头。
  “朕已决意退位,今后家国大任就交与你了。”
  不是问罪?
  顾煊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顾元琛,一时失语。
  “父皇春秋鼎盛,为何突然要将江山重担交给儿臣?儿臣还未能如父皇当年那般,建功立业……”
  顾元琛轻笑了一声,只让他坐下说话。
  “朕老了,也累了,身子愈发不好,不如早早让你登基。”
  “你有锐气,有抱负……这很好。”
  顾煊跪地谢恩,一时难掩泪水,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为何落泪,他不明白为何父皇忽然传位于他,反倒让他难办。
  “以往朕待你严厉,也是因为只有你一位皇子,你是太子,故而管教你更需严苛,你幼时先帝劳碌,让你身边小人带坏了……先帝死前叮嘱朕,要纠正你的品性,故而从前朕也经常因小事斥责你,朕不求你不怨恨朕,只是希望你谨记为君之道,先帝与朕打下江山基业,不求你再创盛世,哪怕只做个守成之君也好。”
  顾煊一时恍然,只想起他父皇顾元珩死前也是如此言语。
  “是,儿臣谨记在心,不知父皇有何打算?”
  “朕退位之后,太子可尊朕为太上皇,朕移居泰康殿静养两年,也是怕你年幼继位,手有人突生异心,待你坐稳江山,你可称朕病故,便不必担心有人借朕名义掣肘于你……自然,你若是眼中放不下朕,也可杀了朕。”
  “不……儿臣不敢。”
  顾元琛并未多言,只淡淡道:“手下之人有意离间朕与太子,朕已经料理了,今后也不当再有这样的事。”
  “是,儿臣必定管教好手下之t人,只是,父皇,您要去哪里?”
  “朕不喜宫闱,他日陛下宣告朕身故,朕便也只是一介庶民,陛下便不必为朕担忧了。”
  “这,这怎么行呢,儿臣还未尽孝道,怎能让父皇一人离去呢?”
  顾煊垂眸哀求道,他想,左右父皇已经肯让出权柄,到那时,自然是他为父皇做主。
  “朕今生已无所求,许多事已非是朕能以一己之力所抗,只想晚年之时能离开皇城,也当是不负先帝所托。”
  “儿臣遵命。”
  天熙十年,天熙帝顾元琛以目疾久缠,国本已固,下诏禅位于太子顾煊,改元承康。
  天熙帝在位十载,虽目不能视,然励精图治,宵旰忧勤,拔擢贤能,整顿吏治,轻徭薄赋,与民休息,至其逊位时,府库充盈,边患尽消,天下尽显升平之象。
  承康帝顾煊践祚,便尊天熙帝为太上皇,移居泰康殿静养,新帝仁孝,每遇军国大事,必亲诣泰康殿,躬请圣训,执礼甚恭,皆称其纯孝。
  顾煊十六岁了。
  这一年他应当依照与他父皇的约定,称太上皇天熙帝病故。
  只是顾煊不想这样做,这一年他立了皇后,纳了宫妃,正当成人之时,他想他父皇正是含饴弄孙之年,怎么能轻易离去。
  他知道自己从前做了许多错事,寒了他父皇的心,可是如今他当真已经悔悟了,知道他父皇是真正的明君,为教养他耗尽心血,他今后不会再做糊涂的事,他只想好好孝顺他的父皇。
  不论他究竟是自己的生父,还是只是他的皇叔。
  “怎么都被退了回来,父皇还是不肯见朕?”
  顾煊下了朝,便看到被悉数送回紫宸殿的各式暖裘,他在暖炉前烤了烤火,便披上大氅去了泰康殿。
  时岁冬寒,顾元琛寒疾发作,在病榻上起身艰难,他不想见顾煊,却也心知拦不得他,故而顾煊走上前来,带来一身寒气,顾元琛只是闭紧双眼休养。
  冯金看他难受,便劝道:“陛下,太上皇受不得寒气。”
  “那便是你们照料不周——父皇为何不肯收下,是还生儿臣的气吗?您为什么执意要离开,如今京城内外大雪积弥,您这一身旧疾能去哪里?”
  顾元琛不想回答,顾煊便就在他身边坐着,也不让跪倒在地的冯金起来。
  “地上如此寒凉,你让他们起来!”
  “父皇这就愿同朕说话了吗?”
  顾元琛苦笑一声:“传位于你时,便也想过会有今日,不曾想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
  顾煊眉目一冷,质问道:“父皇这是什么意思?可是后悔传位于朕了?”
  “如何后悔?朕早就说过,皇位迟早是你的,朕只能怪自己没有教养好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