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9章
作者:夜眠溪山      更新:2025-12-09 12:11      字数:3175
  至于承恩侯薛实甫,在接连闻听妻女与自家亲姊的死讯后大病一场,病愈后竟就此看破红尘,弃了财帛爵位,自往野林深处的破落佛寺出家,后于某日清晨坐化归去。
  饶是曾经风光无限,如今也终如被秋风扫过的落叶一般,悄无声息地零落成泥,薛家自此一蹶不振。
  这些消息传来时,元嘉正坐在宣政殿批阅奏章,闻言也不过笔尖稍顿,而后又继续写下新的一行小字,从容流畅,期间始终不曾抬眼。
  如此又过了数月,元嘉才终于迎来了她等待许久的另一个时机。
  那日,燕景祁难得身体稍佳,总算能短暂出现于宣政殿之上,十数名朝臣便连同几位德高望重的皇室宗亲一起上奏,道国本当立,以安天下之心。
  之后的事情,元嘉还是从谭思文的口中听来的。身边人早早为她探来了风声,所以她便也有意避开了那一日的风波,只当自己又痴又聋,不听,也不问,直到谭思文携黄翠娘过来向她请安。
  彼时,她正陪燕明昱在暖阁内临帖,听谭思文说起燕景祁在收下群臣恳请立储的奏章后,既未点头,也未勃然动怒,只是长久的沉默,心中便已有数。
  “手腕下沉,再稳些。”
  元嘉站在燕明昱的身后,抬手覆上前者执笔的右手,声音温柔而清晰,“下笔不要犹豫,要一气呵成。”
  说罢,又引着那略显稚嫩的手,稳稳捺下宣纸上“定”字的最后一笔,笔锋内敛,干净利落。
  “若是沉不住气,这字,便不好看了。”
  元嘉低头看着同样仰头望向她的燕明昱,抿嘴一笑,“记住了么?”
  看着那双酷似燕景祁的眼睛里盛满了困惑,元嘉脸上的笑意不由得扩大了几分,却未再继续解释。
  她转而抬眼,望向静坐一旁的谭思文与黄翠娘,指尖在方才写就的“定”字上轻轻一点,语气温和不改,“谭卿、黄内司,你们也来瞧瞧……他这个字,可还能入眼哪?”
  谭思文只看了一眼,便笑了起来,“运笔虽还稚嫩,可比起臣上次见到的字,已然精益不少,好几处都能窥见您的影子了,想是您悉心教导,大皇子也勤奋钻研的缘故。”
  元嘉看着因这声夸奖不自觉挺起了胸膛的燕明昱,微微一笑,“……别是东施效颦就好。”
  “臣倒觉得,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呢。”
  谭思文亦笑道。
  两人打哑谜般往来了两句,彼此心照不宣。
  不多时,谭、黄两人起身告退。元嘉命徐妈妈相送,自己则看着重新埋下头习字的燕明昱,心中毫无波澜。
  她当然知道燕景祁的沉默意味着什么——不是抗拒,只是权衡。男人在权衡自己的身体,权衡前朝的稳定,权衡他来日的名声,更在权衡……她这个皇后如今手握的权柄,和有无压过群臣的本事与声望。
  燕景祁没有立刻点头,只是因为需要时间说服自己,说服自己……接受这个唯一且必须的选择。
  果然,在一个雪后初霁的冬日,燕景祁于病榻上用了印,诏立嫡长子燕明昱为太子,皇后季氏临朝听政,决断诸事。
  消息传回后宫时,元嘉正独自立于廊下,仰头望着空地上那株覆雪的梧桐。冬日里叶落枯枝,实在谈不上美景,可元嘉却瞧得入迷,嘴角噙着一抹极淡的笑意。
  逢春与徐妈妈疾步而来,领着宫人们跪了一地,恭贺之声如潮。元嘉却没有因这喧天的动静回头,只淡淡应了一声,目光依旧停留在梧桐枝干与天际交汇之处。
  凤栖梧桐,终如所愿。
  ……
  “皇后康安。”
  元嘉甫一踏进紫宸殿,便见申时安正领着两个身着道袍、手持拂尘的生面孔退出殿门。她的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几步行至燕景祁榻前,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与不赞同,道:“三郎,我方才见又有道士出入?三郎龙体为重,他们进献的来历不明的金丹还是少服为妙。若实在难受,何不让太医署另行斟酌新的药方,慢慢调养才是正理。”
  男人倚靠在软枕上,眉头紧锁,脸色在昏黄烛火的映照下显得有些枯槁。此刻听见元嘉的话,也不过是摆了摆手,声音中带着一丝不耐烦与固执,“太医?不管进多少太医,都是一样的无用……他们开的那些方子,喝了多少年了,也不见有任何起色,我如今时常头疼不说,但凡动作稍猛,便兼有晕眩之感,分明是越治越病!倒是这些金丹,我服下以后自觉精神不少,人也有力气了。”
  自燕景祁再度醒转,太医署的汤药便如流水般源源不断地送进紫宸殿。可男人的身体却跟无底洞似的,不管喝多少药,始终不见任何起色。
  各方有心人闻风而动,搜罗进献的偏方、秘药不计其数,大多徒劳无功,更有触怒龙颜者被革职下狱,但丝毫不减众人“热情”。直到一名偏远州府的官员,不知从何处觅得一位道家“高人”,又献上那道人炼制的数枚金丹,情况方有所改变。
  初时,燕景祁不过抱着姑且一试的念头,不想就水送服后,竟真觉一股热流自丹田涌出,整个人为之一振,连纠缠他许久的头疾似乎都缓解了几分。
  自那以后,金丹便成了燕景祁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常日服用不说,更将太医署悉心熬制的汤药弃置一旁。如今两年过去,男人对这些丹药的依赖日益加深,服用也愈发频繁。
  元嘉心知肚明,那所谓的金丹恐为虎狼之物,初时虽能抖擞精神,长久服用必然损耗根基。但燕景祁病痛多年,太医署的药已对他没了作用,服食金丹却能让他上朝理政,如此一对比,男人自然舍不得放弃这对他而言唯一有用的东西,自然……也就听不进旁人的任何劝说了。
  毕竟,大权旁落的滋味可不好受。
  元嘉敛目一笑,自兰华手里接过呈上来的参茶,又以指腹确认过温度后,方才递到燕景祁手边,仍柔声劝道:“三郎若觉得太医无用,太医署的药也不好,想寻些别的法子,也无可厚非。可不论如何,也当寻些素有名望的正统高功才是。”
  “玄都观的成玄英、成玄览两位道长就不错,万春皇姊的周年道场便是他们做的。他二人的徒弟,如今的小成道长,在百姓口中亦有嘉名,让他们替三郎炼丹,也更稳妥些……那些来路不明的游方之士,岂能轻信?”
  元嘉言辞恳切,句句在理,任谁看了都要赞一句贤德,可她也同样清楚燕景祁在此事上的态度——几年过去,男人早已割舍不下金丹,更不可能因旁人三言两语的劝诫便止步回头。
  不过么……她说这些,本也不是为了让男人听进去,不过是当着满殿宫人的面,一次又一次地立下她忧心龙体、深明大义的好名声罢了。
  至于那丹药最终会将男人的身体侵蚀到何种地步,于她而言,便算不得什么大事了……毕竟,这是男人自己的选择。
  “……玄都观的道士?”
  燕景祁冷哼一声,眉宇间积郁着久病之人的烦躁与偏执,“他们跟皇室打的交道久了,早没了方外人的超脱,说的话也与太医署的如出一辙,全都是让我静养……我若静养有用,又何至于此!”
  说着,又冷然看向元嘉,“皇后这个时辰,该在宣政殿批阅奏章才对……就为了几个道士,皇后便要抛下朝政大事不理,眼看劝谏不成,还要继续与朕在此处争论不休么?”
  燕景祁的语气里带着浓浓的不耐与一丝被冒犯的愠怒,元嘉心知不必再劝,便也顺着男人的问话,从容应道:“陛下卧病,妾身暂代朝政,内外琐事,千头万绪,岂敢在此等小事上浪费时间……实则是有一桩陛下挂心多年的要事,今日总算传回了消息,这才特来面圣。”
  她也跟着换了称呼。
  “……何事?”
  “陛下当年要找的那个和尚,已有人寻到他的踪迹了。”
  元嘉微微一笑,迎上男人一瞬间变得深沉的目光,如是道。
  第188章 竟显踪 若依旧……找寻不见那和尚呢?……
  “那个疯和尚?”
  燕景祁半眯起眼, 嘴角扯出一抹讥诮的弧度,“当年莫名其妙地出现在咸宜观,说什么能解朕所需,装神弄鬼一番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些年, 任朕派了多少人明察暗访, 都一样的杳无音信, 如今皇后却告诉朕,人找到了?”
  他略一停顿, 语气更加咄咄逼人, “皇后,你莫不是被哪个江湖术士给蒙骗了, 也拿这些无根由的话来搪塞朕?还是说……皇后觉得朕如今,已昏聩到会信这种不经之谈的地步了?”
  元嘉毫不意外燕景祁的激烈反应,事实上,那个疯癫和尚已成了男人的一块心病——当年一语道破他身害病疾, 却在留下旁人不敢轻易尝试的法子后就此消失。经年过去, 男人依旧受风眩症所扰, 那疯癫和尚自然也就成了他多年来的执念和隐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