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5章
作者:
夜眠溪山 更新:2025-12-09 12:11 字数:3129
可她却忘了,薛家一开始送人进宫的目的便不纯粹。
薛玉女笄年进宫,初照面时,便已令所有人觉得她的姿态、神情,乃至说话的语调,都与曾经的薛太子妃别无二致,可见薛家用心良苦至深。
可倒推回去,薛神妃病逝时,薛玉女也不过总角之龄,又长于眼底心里都只有自己女儿的曾氏膝下,本就不受重视,却偏因那点肖似的容貌被薛贵太妃和承恩侯挑中,就此做了嫡姊的替身。
经年累月,言行举止皆被要求模仿她那“福薄”的姊姊薛神妃,半分自己的想法也不许有。学了这么多年,忍了这么多年,总算逼迫着自己活成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落在外人眼里,薛玉女先是金尊玉贵的高门娘子,后是恩宠不衰的皇帝嫔妃,何等令人钦羡,可内里受的磋磨怕也不少……设身处地作想,若深陷此局之人是她,当也是既恨且疯的。
事实上,那日从承恩侯夫人口中得知林氏病故后,她也曾命人出宫暗查,想知道薛玉女究竟对自己的这位生母情分几何。而传回来的消息,也确实与前者在自己面前提及生母时的反应一致无二。
薛玉女与林氏的感情极深,便是被曾氏带在身边教导的那几年,也不曾有一日离开过林氏的小院。其后进了宫,每逢年节,依例送去承恩侯府的各类赏赐里,总会有她单独为林氏准备的衣料首饰、贵重药材或其他金银财帛。
每年如此,从未间断。
薛玉女对林氏牵挂至此,听凭家族与薛贵太妃的摆布到今日,心心念念的,也不过是生母在宫外过得安稳。于薛玉女而言,林氏便是她在这寂寞深宫中的唯一寄托,是支撑她活下去的全部念想。
这样的她,在终于知道林氏早已在宫外病故,而家族却为权势地位隐瞒她至今的那一刻起,她所做的一切便再无意义。从前的忍耐都成了笑话,此后的苟活唯剩煎熬……恨与报复,便成了支撑薛玉女活下去的唯一动力。
元嘉思及此,心中不免五味杂陈。
若她猜的没错,薛玉女根本没打算给自己留任何活路……她既不要自己的命了,也不要肚子里孩子的命了。所以,她才会在前段日子抄写《地藏经》,既是超度自己,也是超度那个即将被她亲手杀死的孩子。
元嘉回过神来,见燕景祁面色铁青,一副气急怒极的模样,便知他已被薛玉女的那声呼唤搅得心绪大乱,遂上前两步,温声劝道:“陛下,薛美人神志已有些不清了,还是先让太医——”
“装神弄鬼!”
燕景祁猛地打断,声音里满淬着嘲讽与怒意,“你以为学她几分样子,就能……”
男人的话还未说完,便听帘帐后传来一声极轻却无比清晰的嗤笑,带着令人发寒的诡异与平静——
“三郎……陛下,您上前来,掀开帘帐看看妾身哪……您看看妾身现在这副模样……血痕斑斑、气息奄奄,会不会觉得……很眼熟?”
她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却带着难掩的兴奋,“您看……这场景像不像……当年温穆太子妃……在您怀里,一点点冷下去的时候?”
此话一出,燕景祁整个人如遭雷击,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脸上血色尽褪,眼底的惊骇再压抑不住。踉跄着后退两步,只勉强扶住手边的柱子,才不至于过分失态。
闻言,元嘉双目微微圆睁,不自觉倒吸了一口凉气,马上反应过来般抬手捂住了嘴,这才勉强压住几乎脱口而出的惊呼。
她终于意识到有哪里不对劲了。
第184章 旧枷揭 若非心中有鬼,何以惧人提起?……
已然如此局面, 她先前怎会只觉得薛玉女是要为母报复呢……不,报生母之仇自然是真,可她却低估了前者压抑在心底许久的恨意。
是了,薛玉女怎么会不恨呢?
她想恨的, 她要恨的, 都太多了。
她恨薛实甫和薛贵太妃, 一个是父亲,一个是姑母, 分明与她血脉相连, 却只将她当作巩固权势的棋子,推进这暗无天日的后宫, 让她活成了别人的影子。
她恨薛家和坐在薛家主母位子上的曾氏,明明自己的母亲早已病故,却因害怕她在知道此事后会有荒唐之举,坏了家里这许多年的筹谋, 从前许多威逼不说, 如今更联手隐瞒, 丝毫不在意她对生母的挂牵难舍。
她还恨薛神妃这个嫡姊, 恨她为何死的那般早,若能牢牢将太子妃的位置攥在自己手里, 又何以会多出一个季元嘉,再多出一个她。
可说到底,她最恨的, 还是燕景祁这个皇帝!若不是他娶了薛神妃, 若不是他在薛神妃死后摆出一副难舍难忘的姿态,若不是……他默许了作为妹妹的自己进宫,更透过她的脸去追缅薛神妃, 又何以会出现今日之结局!
薛玉女今日舍命躺在这里,不只是因为生母之死,更是要为自己经年累月遭受的苦痛讨债。所以,与她发生争执的,才会是自家嫡母,“不慎”让她跌倒的,才会是薛贵太妃……而燕景祁,只听薛玉女方才寥寥几句话中的意思,薛神妃的死,便绝非表面上那般简单,男人当也在其中做了什么,或者说……放任了什么。
若非心中有鬼,何以惧人提起?
正当时,帘帐后又传来一声极轻的、带着血气与嘲弄的讥笑,“陛下怎么……不说话了?方才不还斥责妾身只学了……姊姊的几分模样么……”
薛玉女顿了顿,刻意拖长了调子,笑声里掺进更深的恶意,“啊……是了,皇后殿下还在这儿呢……您带皇后进来……莫不是以为有外人在场,妾身便会心存顾虑……哈哈,妾身连命都不要了……还会怕多一个人听见么?”
元嘉暗道一声不好,无论燕景祁带她进来的初衷是什么,薛玉女此言都无疑将她也拖进了这滩浑水当中。原想静观其变,但眼下这情形,若不立时表态,只怕她就要成为下一个被迁怒的对象了。
眼见男人的目光转投向她,电光火石之间,元嘉面上适时掠过一丝恰到好处的惊愕与不适,而后微微侧身,抬手扯过袖角轻掩住下半张脸,仿佛被殿内残留的血腥气熏得有些经受不住。
她垂眸扫了眼与燕景祁的距离,脚下不着痕迹地退了半步,恰好将自己藏进圆柱投下的大半阴影之中,缓了缓,方道——
“美人当真是痛糊涂了,予会在此,只因陛下仁厚,顾念美人的身体与腹中皇嗣安危,这才命了予一同进来探视,想着也劝一劝美人……依予看,美人如今这副模样,还是即刻传太医进来看诊,莫要再说些无根据的胡话激荡心神。若因此误了自己,岂非太不值当?”
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面上更是沉沉的痛心。看似在劝说薛玉女,实则是提醒燕景祁自己与他立场一致,更为要紧的……是行激将之实,暗诱薛玉女在心绪激荡之下吐露更多隐秘。
「你若真有凭据,何必逞口舌之快?有本事,便都说出来。」
元嘉看向帘帐后的薛玉女,无声道。
果然,厚重的帘帐后传来女子急促的喘息声,显然是被胡话二字戳中了痛处。她猛地呛咳起来,却仍挣扎着拔高声音,“呵……呵呵……看来陛下如今是真爱重皇后殿下了,事事倚重不说,连这等场面……也、也不舍得皇后错过半分!”
薛玉女的声音断断续续,曾经清亮的音色荡然无存,“那陛下可还记得……您当年对温穆太子妃是何姿态?您又对她说过些什么!您说……她是这世间最好的女子,是最有资格站在您身边的人……您把整个太子府都交到她手里……要她替您看着、管着……可您还记得她的样子么……她后来变成了什么样子!”
“她夜不能寐,她草木皆兵!她每日念的想的……都是如何成为您口中最无可指摘的太子妃!她积攒的名声越好,她的心里就越怕……是您将她逼成那样的,将她钉在了高台上动无可动……您害了她,也害了我!”
这一番言论,如晴天惊雷般炸响在寂静的内殿,也再清晰不过地回荡在元嘉的耳边。
她微微瞠大了眼睛,只见那帘帐忽的晃动起来,一只枯瘦的手猛地伸了出来,死死攥住了旁侧垂落的丝绦,指尖因用力而扭曲发白,似乎是想借外物挣扎起身,但最终还是无力地滑落回去,只带得帘帐一阵轻摇。
随即,薛玉女嘶哑的声音再度响起,却是将矛头转向了元嘉——
“皇后殿下,您瞧,陛下如今对您……可真是不吝指点、倾囊以待哪……”那声音里浸满了恶意,“可就是不知……您如今这般合他心意,是天生聪慧,还是……也如当年的温穆太子妃一般,被陛下用无数的寄望……给一点点磨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