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4章
作者:夜眠溪山      更新:2025-12-09 12:11      字数:3129
  话音刚落,曾氏便似脱力般彻底瘫倒在地,仿佛卸下了身上的千斤重担,伏在地上颤抖不止。
  元嘉端坐在上首,面容虽还算平静,可心底已掀起了波涛巨浪,搭在扶手上的指尖更无意识地收紧了几分,指节微微透出青白。
  她沉默了片刻,目光落在失魂落魄的曾氏身上,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丝毫情绪,却字字千钧,“夫人早前说她病了,如今又说她没了,都说的有板有眼,神态再笃定不过……予究竟该信夫人的哪一套说辞呢?”
  曾氏两手死死攥紧衣角,像是抓住最后一株救命稻草般,声音发颤,几乎是语无伦次地开口,“臣妇……臣妇不敢妄言,林姨娘她、她确实是没了……寻常人害一场风寒,不过休养个十天半月,偏她身子骨弱,大夫给她开的药喝了便呕,小厨房特意为她备的吃食咽了两口便吐,臣妇……还有侯爷、府上的所有人,真的是尽力了,可还是没能留住她的性命哪……“
  “你说林氏没了,那她是什么时候没的,”元嘉语气微顿,似乎在审视着曾氏每一个字的真伪,“嫔妃的生母去世,这样大的事情,怎的一点消息都没传进宫来,承恩侯府也是众人缄默,竟连林氏这个人都不识得了。“
  “……林氏、早在去岁端阳前,便已不治身亡,距今已一年半有余。”曾氏不敢抬头,“府里的妾室本就多,伺候的人亦时有变动,新来的仆婢……自然不知道还有过一位林姨娘。”
  “夫人还没答完呢,为何人没了,却没向宫里递过一次消息?”
  见曾氏声音低了下去,又抿着嘴沉默起来,逢春不免“提醒”道。
  曾氏缩着身子,似乎想将自己就此藏匿起来,可实在躲闪不过,只好道:“来报过的……只是贵太妃娘娘说、让家里不要声张,说只是死了一个连族谱都上不去的姨娘罢了……又说薛美人如今在宫里正当宠,若为这样的小事乱了心神,御前失仪、祸累全家便不好了……臣妇哪里敢左右贵人的想法,不过听命行事罢了。”
  “……听命行事?好一个听命行事,”元嘉勾唇一笑,“就好似夫人在其中全然做不了主一般。但予怎么听说,薛美人当年是经夫人一手教导提点,才被选中送进宫来的?”
  闻言,曾氏的表情有一瞬间的扭曲,眼底怨恨与不甘交织,勉强道:“臣妇哪有那么大的本事,终归是薛美人自己的福气,得了她父亲与姑母的重视……所谓出嫁从夫,臣妇所做的一切,无非是听从夫君的吩咐罢了,哪由得了自己哪。”
  元嘉听得眉心微动,望向曾氏的目光里也多出几分意味不明的深意。
  看来眼前这位女妇人,与承恩侯府、甚至薛贵太妃的关系都不算好……也难怪,自己就一个女儿,眼看她风光显赫地嫁给了储君,夫妻情浓不说,前路更是一片灿烂。结果人上人的日子还没过几年,便撒手人寰了。
  偏偏这个时候,从来瞧不上的妾室和她生的女儿却被选中去延续薛家的辉煌,更要她这个做嫡母的手把手将其教导得与薛神妃生前别无二致……可不就是踩着自己女儿的尸骨往上爬么,她怎会心无芥蒂?
  “你也不是头回进宫了,这几年去蓬莱殿的次数也不算少,薛美人就没向你问起过她生母的近况么?”
  元嘉收起满腹思绪,继续问道。
  曾氏此刻已平静不少,她缓缓坐直身子,更抬起一只尤带颤意的手,整理起方才惊慌失措时散乱的鬓发,将滑落肩窝的几缕发丝捋回耳后,又将鬓边有些歪斜的步摇扶正,带着一股竭力想要恢复体面与镇定的执拗。
  待将自己整理妥当后,方才回话道:“臣妇既进宫向您请安,自然也是要去蕴真殿向贵太妃请安的,若还要再拐道去蓬莱殿,大多是与贵太妃结伴同行。贵太妃在场时,薛美人总是少言的,偶尔问起林姨娘,也很快被贵太妃几句话搪塞了过去,臣妇也只说她在家中一切都好,只是身份委实低微,不能进宫探望……本也进不了宫。”
  最后六个字,已近耳语。
  “是么?”
  元嘉不置可否,“你们是笃定,薛美人永远不会有见到她生母的机会么,就没想过予、太后或是陛下为使她孕期舒心,下旨让林氏进宫相陪么?”
  曾氏已重新将两手规矩叠放在身前,只仍然不敢抬头,“事已至此,臣妇亦不敢再瞒……其实,贵太妃为让薛美人安心待产,一早便应承了她,答允在她生下皇嗣后,让臣妇带着林氏进宫,陪她在蓬莱殿住上些日子。所以这几个月,薛美人一直老实安分地留在蓬莱殿安胎……只是不想,她竟求到您面前来了。”
  说着,又深吸了一口气,“本也没想过能一直瞒着,家中都打算好了,到时先以林氏染病为由拖上些日子,等到彻底瞒不下去的那日,再将她生母的死讯说出来,料她顾念着刚出世不久的孩子,纵是悲痛伤心,也不会有大碍的……”
  若没有昨日观云殿那一遭,或许真就如薛家设想的一般,薛玉女还要被瞒在鼓里许久,才会在某一日发现自己的母亲早已不在人世的事实……可对她未免也太过残忍。
  元嘉想到这里,不免出言轻嘲了一句,“看来,温穆太子妃当年辞世时,承恩侯也是这般令夫人振作起来的吧?”
  即便已到了眼下的境地,曾氏还是在听到自己女儿的名字时厉声反驳,“她如何能与我的神妃相提并论!连她的名字,都是沾我女儿的光……她如今有的一切,也都是沾我女儿的光!”
  “那怎么不继续瞒下去了?”
  元嘉深望了她一眼,“被予的几句话唬住了?还是自信予会帮着你们继续隐瞒?”
  “……您当然会的,不是么?”
  曾氏的身子剧烈地起伏了几下,蓦地抬起头,发出阴恻恻的一声轻笑,“她肚子里怀的,可是陛下的皇子哪。”
  第174章 胁令从 “当然是皇子……一定是皇子!……
  元嘉听着曾氏这声堪称僭越的话, 非但没有动怒,唇角反倒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玩味的弧度。她微微向后一靠,指尖搭在扶手上轻轻一点。
  “……皇子?”
  元嘉发出一声轻飘飘的疑问,带着几分不甚明显的兴味, “且不说薛美人的产期尚未到, 只听夫人这话, 还以为夫人是济世名医呢,连太医都拿捏不准的事情, 却在夫人的一张嘴里拍板定案了。”
  “当然是皇子……一定是皇子!”
  曾氏的声音忽高忽低, 像是陷进了一场难醒的美梦,带着一股莫名的兴奋和不容置疑的笃定, “也只能是皇子……家里为她打算了这么多,否则凭她庶出的身份,何以有今日的尊荣,更令我在她面前卑躬屈膝!若不是……神妃当年早就该替太子, 不, 替陛下生下第一位皇子的!”
  想是这些话在她心里憋了许久, 一直没有机会向人倾吐, 直到方才在元嘉这里受惊受激,才终于不管不顾地发泄一通。
  元嘉起初还饶有兴致地听着, 更抬手制止了逢春想要出声斥责的举动。但很快,随着曾氏愈发颠三倒四的呢语,元嘉原本带着戏谑的神情渐渐敛起。她坐直身子, 半眯着眼睛捕捉着曾氏口中的关键之语, 又暗示般朝逢春投去短促一瞥。
  “放肆!”
  逢春立时喝道:“皇后面前,夫人也敢这般不知礼数么!”
  像是被当头浇了一盆凉水,曾氏浑身一颤, 未尽的话卡在喉咙里,最终化作一声压抑的哽咽,所有外泄的情绪被强行掐断,只剩下无措的喘息与茫然。
  她抿着嘴,眼眶微微泛红,“臣妇便是恪守礼数,皇后今日还会容我完好无损地走出去么?左右是一定会领您的罚了,臣妇还端着那一套虚礼,假眉三道的作甚……我再没什么好怕的了。”
  “你当然不怕,”元嘉缓缓一摇头,“说到底,林氏也只不过一个侯府妾室罢了,她是生是死,确实不必报到宫里来,哪怕是嫔妃的生母……毕竟过往恩赏的,都是你这位嫡母。予纵使罚你,也不过一个疏忽延报的过错罢了,至于其他的,若想师出有名,是再没有了。”
  “皇后思虑远重,怪道能替陛下打理朝政呢……可我不过一短视妇人,哪能想到那份上去,不过是听命而行,若要找那罪魁祸首,也该是陛下的生母,宫里的贵太妃娘娘才是呢,我自然没有过错。”
  曾氏抬起手,指尖极其缓慢、近乎刻意地拭过自己干涸的眼角,仿佛那里真的存在过一抹泪痕似的,再仰头看向元嘉时,原本的惊惧与慌乱褪得干干净净,嘴角扬起一道僵硬而扭曲的弧度,“看来今日,是没办法令薛美人娘娘展颜舒心了,臣妇这就回府闭门思过,在此叩别皇后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