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多少事 第1193节
作者:
然籇 更新:2025-12-23 18:57 字数:4449
“有些人,可不见得就是因为想要为余报仇而起兵,这乱世里,总会有那些野心勃勃之徒,桓某说不准也只是他们想要割据一方的幌子罢了。”
杜英笑道:
“大司马对于自己的威望和御下本事这么没有信心?”
桓温哂笑:
“若余事事皆可把控,此时应当是仲渊坐在此处,而余在彼处!”
此言一出,关中都督府的文武们顿时脸色一沉,而桓温旁边的罗友,本来就看着桓温自顾自的喝酒而坐立不安,此时更是打了一个激灵,赶忙想要站出来打圆场。
明公,您都没打算继续抵抗了,那就老老实实的盘着,何必如此嚣张呢?
上一次说出类似话语的孙皓,下场可不怎么好,反倒是那位乐不思蜀的安乐公,保住了性命。
以您的威望和手腕,杜仲渊又怎么可能真的说放过就放过,无非就是现在有点儿作用罢了,所以还不抓紧装傻充愣、颓唐颓废,让杜仲渊放松警惕?
但桓温微微伸出手,挡住了罗友,显然他并不打算让罗友这个一直跟随自己坚持到最后的下属被卷入其中:
“往那边去点儿。”
罗友无奈,也只好顺着桓温推攘的手势,稍稍挪开些。
杜英看着这一幕,忍不住笑道:
“大司马放心就好,府中旧部,余会一视同仁、善加任用,不会因为他们的出身就有所偏颇,而大司马且看看余之麾下,北地汉人、江左世家、氐羌鲜卑,应有尽有,可曾听说谁受到歧视、负气而走?”
桓温一时沉默,至少从目前来看,这个问题的确无法反驳,不过这也是因为关中都督府目前明显的偏向年轻化,年轻人打拼事业,自然比心思深沉的中老年人少了很多凭空想象出来的猜忌,而且也更少想着去算计某人。
自己有大把的青春时光,能够用来打拼事业,又何必要把心思都放在如何掣肘和影响别人上?
因此往往年轻的团队更加团结,人人寻求上进,少了相互排挤,更容易有所成。
关中都督府的这支年轻化的队伍显然就是杜英推动关中新政的主心骨,而且凭借着对这些年轻官吏的任用,杜英也能够打出来关中都督府热爱人才、敢于任用的招牌,从而招徕更多的人为关中所用,形成良性循环。
但是······这些人终究有年老的时候,关中新政的推行也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现在看上去是在关中都督府的治下推进的如火如荼,但是真正能够落实下去的也就是一些大的州郡而已,桓温不相信新政的光芒能够照射到天下的每一个角落,荆州、巴蜀,大有甚至和外面都没有什么接触的村寨城镇,而州城之中,也有不服王化、虚与委蛇的世家残留。
这个过程还不能操之过急。
之前始皇帝也是推行新政,但是因为速度太快,完全没有顾及那些六国贵族的利益,最终导致满盘皆输。
因此杜英收拾山河、落实新政,少说也是二三十年的功夫,到时候这支团队也会不可避免的成熟、衰老,各种涉及子孙后代的猜忌和算计就会浮现出水面。
到那时,桓温倒想看看杜英是否还能说出今日这番话。
不过······自己怕是看不到了吧?
桓温的心思,杜英自然是读不透的,大概也不会猜到此时的桓温反倒是在关心关中都督府二三十年后的未来。
他重新满上一杯酒:
“关中书院敞开胸怀、海纳天下名士,大司马也有很多故交旧友在书院中,不知道大司马是否愿意在书院中执教?教导学生、门生满天下,只怕名声成就不见得会弱于以往。”
桓温愣了愣,他还真没想到杜英似乎真的打算放过自己,之前只道是杜英打算把自己带在身边、当做招牌,招抚荆州和江左的大司马府残部而已,现在看来,连书院的职务都给安排好了,这是真的打算让自己去当一个教书匠?
杜英笑道:
“听闻大司马曾言,不能名垂青史,那就遗臭万年。现在大司马若一心寻死,或者还怀有什么阴谋盘算,那么余有十足的把握能够让大司马遗臭万年,乱臣贼子、篡国奸臣等等,只要大司马能够想到的,都会出现在你的名字前面。
当然,若是大司马想要在书院里教书育人、传道受业解惑,届时桃李满天下,只怕谁说大司马遗臭万年、是乱臣贼子,都要有你的门生站出来口诛笔伐。”
桓温沉吟少许,缓缓说道:
“骠骑将军就不怕余在书院有了名望根基之后,抨击关中新政?”
杜英哈哈笑道:
“新政本来就是大家一起在乱世里面摸索出来一条路罢了,一条前人没有走过的路。
既然是探索,那又怎么可能没有任何的过错和差池?若是大司马能够一针见血、针砭时弊,余求之不得!”
第一九二五章 饮罢淮上平,曲散春风萦
桓温本来已经端起酒杯的手,停在了半空中,有些不可思议的看向杜英。
但旋即又自嘲的一笑。
看上去自己的确是把杜英想的狭隘了,不过往往说自己愿意听从直言纳谏的君主有很多,但真正能做到的又有几个?
多半都是表面上“对对对你说得对”,背地里该做什么做什么,甚至还不忘用小本本记下来你的名字,以后方便穿小鞋。
杜仲渊会是这样的人么,又能不能跳出帝王的桎梏?
桓温不知道,现在也不指望着杜英能够给出准确的答复,因为杜英本人都还年轻、是锐意进取的时候,甚至都没有走到皇帝的位置上,而大多数的帝王真正的昏庸时刻都出现在年老之后。
不过再过二三十年到底会发生什么,自己也看不到了吧,又何必强求呢?至少现在的杜英,的确是一个值得效力的对象。
短暂的诧异之后,桓温由单手举着举杯,改成了双手捧着酒杯,对着杜英举了举,一饮而尽。
一句话未说,但心思已然明了。
杜英微微颔首,同样举杯回敬,对于桓温这个在乱世之中也打出了汉家威风、支撑了山河半壁的对手,杜英自然也愿意给予足够的尊重。
对酒几巡,女婿无恙、老友还在,谢奕的心情自然是最好的,手持筷子,击打铜鼎,用他那浑厚的嗓音唱道:
“渴不饮盗泉水,热不息恶木阴,恶木岂无枝?志士多苦心!”
歌声嘹亮,回荡在营帐中,绕梁许久方才惜惜散去。
饮罢淮上平,曲散春风萦。
历经数十年血火战争、摧折过无数次的两淮,终于看到了和平的曙光。
不再是风刀霜剑,而是春风轻拂、万物新生。
————-
夜色愈浓,杯盘狼藉,宾主尽欢。
桓温其实并没有喝几杯酒,但人看上去已经醉醺醺了,被搀扶下去休息。
杜英转过屏风,文武将佐已经森然在列。
且看武将,谢奕、苻黄眉、荀羡、谢玄、邓羌、平松、慕容虔、朱序、孙无终、谢万、沈劲、周隆等肃然斜身,手按佩刀,杀气腾腾。
负责指挥着关中都督府超过半数兵马的他们,也的确都是这个时代璀璨的将星。
再看文官,张玄之、郗恢为首,还有归降不久的王洽、参谋司和秘书监的年轻官员们,虽然阵容豪华程度比不上对面的武将,但是这样一个架构简单清爽的小班子,已经完全具备直接接管一州民政的能力。
虽然方才他们多半也都奉陪在酒席上,但此时哪怕身上还散发着浓郁酒气,眼眸却是炯炯闪亮,并无半点儿醉意。因为他们很清楚的意识到,距离江左建康府,只剩下一步之遥。
杜英大步走向沙盘,但是在路过孙无终的时候,脚步一顿,打量着这个刚刚在淝水战事中立下大功的下属:
“此战,汝当首功啊!”
众人对此并不意外,孙无终这几年的潜伏以及最后的发轫,的确做的无可挑剔,尤其是他面对的都是朝廷、世家还有大司马府中林林总总、层出不穷的老狐狸,还能够不露破绽、完成任务,其本事也令人佩服。
孙无终微微一笑,出列拱手:
“都督提携,不辱使命。”
杜英指了指沙盘说道:
“在座诸将里,要说对江左之了解,无出尔与谢玄,便由汝来讲解一下江左局势吧。”
孙无终得令,站在沙盘和舆图之间,从容说道:
“在介绍江左局势之前,容属下先介绍淝水一战的结果。
此战,我军大胜,朝廷辛苦汇聚起来的精锐,多半已葬送。
经过参谋司的统计再加上属下掌握的大致数字、核对缴获的花名册以及俘虏的军中要员口供相互对比,大概应该只有五千左右的敌军溃散而出。
且其并非成建制突围,而是在我军各部的缝隙里零零散散钻出。这些士卒应当会向淮东的州郡溃逃,也会把消息传递给沿途的州县,本地官吏百姓,愿意投降的、随军撤往江左的,也会随之做出抉择。
这些败兵多半都是朝廷新招募的丁壮,并不算凶狠毒辣,甚至他们可能都不见得能打得过本地的乡兵和郡兵,所以都督只需要让衔尾追击的兵马保持距离、不紧不慢,想来和平接收那些败兵过后的州郡并不困难,且我军转瞬即至的压迫,也会让这些败兵没有心情、也没有经验去摧残和洗劫沿途州县。
如此一来,能够最大限度的避免兵戈灾祸,也符合都督一贯爱民、护民的宗旨。”
“善。”杜英回答,“前锋的任务就交给谢玄和王洽负责,邓羌和沈劲领步骑在后策应,如何?”
谢玄一直往来广陵和寿春之间,熟悉道路,王洽的身份则能够帮助劝降沿途还想负隅顽抗的郡县和世家,所以显然这个组合是为了能够尽快和平接收整个淮东。
而邓羌是武力保障,沈劲熟悉江左情况且对世家下手也不会留情,这个组合缀在后面,自然是在前面遇阻的时候及时增援,以雷霆手段摧毁敌军防线。
沈劲急于衣锦还乡、王洽急于证明自己,虽然两人相互之间还有恩怨,但好在并没有被安排在一起。谢玄和邓羌领命而行,更不用说了。
所以四人齐声应诺,自然都无异议。
这还属于淝水之战善后的问题,杜英还会让桓温或罗友写信,劝降各处残军。
孙无终手中木杆向南挪到了大江上:
“目前朝廷正派兵强攻京口,京口虽有大业垒为屏障,但恐怕也是岌岌可危,所以南下的第一步,属下认为还是要先救京口,京口在,无人可阻我大军渡江。
因此当务之急还是先清扫江面。”
“传令刘建,两淮水师也不用东躲西藏了,尽快南下追杀荆州水师,另外这边消息传来,京口的两淮水师定然也会有所行动。
荆州那边的巴蜀、沔水水师,也可尽快向下游前进,除了荆州水师,江上也没有什么能够阻拦他们了。”杜英下令。
荆州水师本来有机会在淝水之战中有亮眼的发挥,奈何他们完成了运输任务之后,面对的局面就有些棘手了。
先是关中骑兵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响叮当”之势直接冲垮了守卫浮桥的高武所部,原本撤出浮桥区域避免水浪冲刷下船只和浮桥碰撞的荆州水师,忙不迭的赶来增援。
第一九二六章 谢玄论京口,灭国须快慢?
结果关中骑兵干脆利落的撤离战场,只留下满地的尸体和挤在浮桥上的高武残部。
荆州水师正气急败坏的打算重夺浮桥渡口,西岸异变突起,孙无终阵前易帜,桓秀大败亏输、全军覆没。
一切发生的太快。
因此,还不等水师战船笨拙的调转船头和武器,关中军队的火炮就已经重新出现在岸边,轰鸣的光焰再加上已经无可挽回的西岸战局,让荆州水师已无用武之处,只能向上游巢湖撤退。
虽然荆州水师还保持有不小的建制,但是没有谁会认为眼睁睁看着淝水两岸大败、知道桓温都已经凶多吉少的荆州水师,还能有多少斗志。
甚至方才谢奕已经想办法劝说桓温,去写一封信劝降荆州水师,这样无谓的抵抗显然也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只不过桓温沉默不语,没有给予正面回应。
实际上现在的荆州水师,寄居江左篱下,已经有很多人在之前就倒向了朝廷和江左世家,或是收买,或是被世家安插人手进来。
桓温和水师之间的关系也已经没有之前那么密切,真正效忠于大司马府的荆州水师,多半都已经在荆州战事中损伤殆尽,剩下的也在江安、武昌等地投降关中都督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