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多少事 第1118节
作者:
然籇 更新:2025-12-23 18:56 字数:4666
桓豁的担心不是多余,因为正有参谋向谢玄提出这个建议。
夕阳西下,残辉洒在城头,谢玄正站在城上眺望敌军营寨,听到参谋的建议,他摇了摇头:
“敌军虽疲惫但有所防备,看营寨的扎结坐落,错落有致、颇有章法,营寨之间互为奥援,我军能偷袭其中一个或者两个,但不可能兼顾。
因此届时敌军从其余营寨杀出,纠缠住我军,很难全身而退。为了一两个营寨的敌军大动干戈,还要承受损失,得不偿失。”
第一七八三章 朝廷也就只敢来阴的
谢玄说的坦然,这让参谋们皆是无言。
这城如果硬守,就是军民齐心,也守不住多久,兵力差距摆在这里,而且荆州水师也可能会来增援,荆州大族们定然也全力以赴。
而奇袭也被谢玄否定了,再拖下去,连跑路的机会都没有了。
关键是,谢玄竟然还是如此淡定,似乎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他想做什么?
——————
谢玄想做什么?
同样的疑问其实不只是出现在江夏城中的这些参谋们心中。
桓豁看着不远处的江夏,一样有着类似的不解。
在围城之前,谢玄明明有很多机会可以撤退,甚至桓豁的斥候都发现大江上有从建康府过来的船只游弋,显然是有想要接应谢玄跑路的意思,接不走整个大军,也能够把谢玄的亲卫部曲包圆儿了。
从谢玄这么长时间来所做的事情来看,他其实已经立下了不小的功勋,牵着桓豁的鼻子,从淮西跑到淮东,又从淮东跑到淮西,现在还一路冲回了荆州。
能够把整个淮西军戏弄的没脾气,一路疲于奔命,现在也只能采取围而不攻,桓豁的确觉得谢玄应该知足了才对,可是谢玄似乎还在等待什么。
莫非是以为朝廷还能够居中调停?
朝廷派人前来荆南火中取栗,这件事桓豁已经知道了,其实本来就不出意料。
之前淮东空虚的情况下,朝廷立刻就像是闻到了血腥味的苍蝇,蜂拥而上,已经表明现在的朝廷,心思活络开了,不再和之前那样老老实实的当俘虏。
想想也是,之前是桓温一家独大,朝廷没得选,对外的战争上别人都靠不住,还得依靠桓温挡住胡人。
而现在两家争锋,战争已经从河北延伸到了荆州,半个神州大地都在战火里,而且很明显一时半会儿根本分不出胜负,所以朝廷趁机抓紧抢占地盘、扩充势力,争取早日咸鱼翻身,也在情理之中。
再加上荆南如今的骚乱,也的确让其成为了大司马府无力也无暇管理的累赘,因此顺水推舟送给朝廷,倒也无妨。
一旦大司马府在战场上取得优势,而荆州大族也腾出手来重新收买拉拢,荆南的这些世家,又会一股脑的投靠大司马府。
建康府,可是远在天边,而大司马府,则近在眼前,这些地头蛇们的选择一向可以预判。
朝廷派人拿下荆南,也算是从谢玄那里接过来残局了,显然现在的谢玄并没有余力控制荆南,送给朝廷也和大司马府一样算是做顺水人情。
所以······谢玄莫非天真的以为,这样的顺水人情就能让朝廷出面调停整个荆州的战事,让谢玄平安的从江夏撤退?
桓豁对朝廷的胆量颇为不屑,诚然,这样可以让朝廷一下子登上双方角逐的战场,发出属于自己的声音,进而能够让天下人才恍然意识到,原来半死不活的朝廷也已经重新崛起,说不定趁着这样一波声势,朝廷还能够拉拢到不少世家的支持——忠诚于司马氏的世家还是有许多的,只不过朝廷之前的软弱早就已经让他们失望——最终形成和大司马府、都督府三足鼎立的局势。
哪怕是朝廷这一足还稍显弱小,其实也无妨,因为此次战后,大司马府和都督府多半有一方会因为损失惨重而实力更弱,朝廷只要联合那一方,就能够抗衡胜利者,形成昔年三国鼎立的重演。
奈何,桓豁很清楚,朝廷十有八九不会这么做。
当了这么多年世家的傀儡,又不止一次因为武将的背叛、胡人的南下牧马而坐困孤城,现在的司马氏皇族,肯定是能玩阴的就不玩明的,他们害怕扯出来大旗之后,响应者寥寥,反而因为把大司马府和关中都督府定义为叛逆和敌人,引起这两家的联手围攻。
杜英和桓温无论如何打生打死,至少这两家迄今为止都还以朝廷之臣自诩,并且也愿意接受朝廷的封赏,甚至朝廷只要不是直接损害他们利益的旨意,他们也愿意配合一二。
可是朝廷若要形成三足鼎立之势,那就要和这两家划清界限,等于朝廷直接把杜英和桓温从朝堂上踹出去了。
这两个都是何等枭雄人物,怎么可能会不生气?
现在的朝廷,恐没有那个勇气承担两人的怒火,尤其是朝廷会怀疑杜英和桓温有没有可能联手进攻,先把朝廷灭了,再角逐天下,否则有朝廷一直在旁边撺掇,大家都名不正言不顺,怎么都别扭。
因此朝廷所能做的,自然也只有有事没事来捞点儿好处,今日捞到淮东,明日捞到荆南,说不定还真的能够拼凑出来一个不需要看桓温和杜英眼色行事的强大江左。
至于跳到两人中间当和事老,那自然是不可能的。
“谢贤侄啊,这一次可要让你尝尝教训了。”桓豁冷冷说道,旋即回头问随行的行军长史,“休整如何了?”
“江夏已是荆州地界,荆州出身的将士们求战心切,淮西的将士们则似乎并不兴奋。”长史回应。
桓豁这一次等于丢了淮西跑回来救援荆州,淮西士卒自然觉得这让自己的家眷和财产都处于了战火威胁之下,哪怕桓豁已经再三强调,苻黄眉率军北上,不可能进攻梁郡和历阳,也很难减少士卒们心中的忧虑。
尤其是再想一想自己要丢了家跑回来为保护荆州拼命,这一路狂奔更是累得半死,自然更是心有怨气。
“传令,此战为先登者,赏赐翻倍。另外开战之前,杀猪宰牛,振奋士气。”桓豁吩咐。
接着,他看向军中主簿:
“关中军队千里远征,犹然士气高昂,我军不过转战两处,就已厌战频发,平日里的士气鼓舞调动,为何不见成效?”
原来,桓豁在审讯俘虏,得知关中军队的那一套平日里潜移默化振奋士气的模式之后,也有样学样,在自己军中推行,奈何现在看来,不知道是这些随军主簿们消极怠工,还是另有隐情。
主簿无奈的说道:
“关中军队是各地来的兵员,无论关中本地百姓,还是收拢的流民,全部都打散了重编的。
整编之后,又会进行长期的训练磨合,让士卒们之间产生不是表里乡亲却也愿同甘共苦为袍泽的心思。”
第一七八四章 关中治军之道
说到这里,意识到自己好像把心里话一股脑吐露出来的主簿,悄悄看了一眼桓豁,见主帅黑着脸,一时间赶忙刹住,不敢再说。
桓豁似乎虽有不满,却还想听下去:
“但说无妨。”
“是。”主簿拱了拱手,硬着头皮说道,“整编后的关中军队,对内,其士卒可以相互扶持,对外,则目标坚定。
如此军队,再配合上军中主簿平日里教书认字、讲解经义、阐明道理,自然会士气高昂。
现在属下等所能做的,其实就只有最后这一条,因此······迄今为止,我军其实仍然囿于门户之见、地域之分,士卒征战,只知道乡里乡亲,也只愿意为守卫本地而战,不愿在他人之地上出工出力。
此心思不能更正,则属下等无论做多少平时的口舌工作,都很难见成效。”
简而言之,平日里讲故事、将事迹,那只是能让士卒们一时激动、一时心向往之罢了,真的想要这么简单就让士卒们放下乡土观念,无论走到哪里都嗷嗷叫着冲杀,这些举措不过浮于表面、杯水车薪。
关中士卒们之所以能够更轻易地被调动、被团结,也是因为多种因素的叠加。
在方才主簿的陈述中,显然最重要的就是因为关中军队的整编打破了原有的乡土、部曲等等的桎梏。
士卒们不会因为是乡里乡亲就抱团取暖、排斥外人,导致军中山头林立、分化严重,诚然,在关中军队里,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因此两三个人凑在一起也是很常见的,但很明显这样三三两两的小团队,还是会融入到大集体中的,不可能独自存在,而在战斗的时候又能够相互配合,反倒是有利无害。
且将领们的直属部曲被大幅度的压缩,基本上就只剩下身边的随从亲卫,一军之主帅也就是顶多数百人。
在过去的战争中,主将出身世家,部曲则多半都是本家的佃户、丁壮和家臣组成,只听从主将的命令,且也很自然而然的享受军中最优渥的待遇,在战斗中只负责关键时候出击、斩将夺旗,是主将不会轻易动用的底牌。
而自主将向下,各层将领各有部曲,而在将领们之间,则是由临时征召的民夫和丁壮填充,这些人则是开战之后被推到前面填线的炮灰。
两下对比之下,军中的炮灰们没有什么战斗意志,纯粹是被迫而为,或者家境贫寒无从选择,高低能在这里混口饭吃。
这就导致军中两极分化严重,往往是主将的部曲充当骨干,一旦兵败,则炮灰们呼啦啦、乌泱泱直接溃散,无头苍蝇一样乱跑,又反过身来把自家军阵给冲散。
在之前芍陂之战中,桓豁就曾经面对过这样尴尬的局面,当时出击的中军和右军,明明蒙受的损失还少于前方堵住缺口的两淮水师,但是因为作为进攻中坚的主将部曲已经损失惨重、无力再战,所以催动这些普通士卒们继续向前的时候,其士气直接崩溃,转身就跑。
算下来,整支淮西军崩溃的临界值,也就是折损三成左右,而这也已经是强军风范了,而若是不算主将部曲的损失,单纯算这些普通士卒的话,折损不到两成,就已经崩溃。
可是很明显,关中军队里的分化没有如此夸张,这就意味着关中军队令行禁止,哪怕是伤亡达到了三四成以上,军队仍然能够持续作战。
尤其是当军队据险而守的时候、当主帅都亲临一线的时候,伤亡达到了六七成,军队依旧嗷嗷叫着奋战不休。
这是军中主簿们在仔细分析了芍陂之战的敌我损失后得出的惊人结论。
桓豁之前也看过,一开始的确没有放在心上,毕竟关中王师战斗力强悍,苻黄眉又亲自上阵,能撑住也在情理之中。
可是现在他已经意识到没有那么简单,因为明显同样的模式并不能在自己的麾下复刻,而面前的江夏城,哪怕是自己包围的水泄不通,对面也岿然不动,这更说明拥有相同骨气和斗志的,也不知有苻黄眉率领的那一支兵马,而是关中王师的普遍现象。
能够集关中之力,打造一支强军,这可以理解。
桓温麾下的青州军之中也有这样的存在。
可是当所有的关中王师都有着类似的强悍组织度和意志的时候,桓豁只觉得心里一阵发凉。
他之前驻扎在淮西,的确和关中王师打交道很少,主要应对的也是京口谢玄和寿春郗恢。
二者麾下兵马不多,且还有很多是镇西将军府旧部,有的能够展现出关中王师的强军风范,但在情理之中——杜英的一千亲卫骑再怎么能打也是可以理解的,而有的则和之前没有两样——镇西将军府的精兵悍将早就被抽调去淮北战场了,现在在睢阳,寿春本身就是一个近乎不设防的城市。
如今河洛军的强悍,让桓豁不禁感慨,鲜卑人败的不冤。
而阿兄又是否认识到了这件事呢?
那汇报工作的主簿,欲言又止。
面色虽阴晴不定、心有思索,但主簿向前一步、张了张嘴的动作,桓豁还是看在眼里的:
“但说无妨。”
“将军,其实······属下认为关中军队之强悍,还有一点尤为重要。”
桓豁下意识的说:“讲。”
但他又隐约猜到了什么,摆了摆手。
身边其余的亲卫和幕僚不明所以,但还是齐齐退下。
主簿这才说道:
“整编,只是消除士卒固有观念、打破军队建设桎梏的一种手段,是方法,不是理念。
关中士卒们真正改变的地方,不在军队阵列上,而在这里。”
说着,主簿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之前我们也抓过不少关中士卒,但是他们之中的绝大多数都不愿意接受我们的招揽,哪怕是重金利诱。
属下认为,他们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战,也知道自己的牺牲会换来什么。”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桓豁还明白不了,那就不配作为军中主帅了,当下,他喟然叹道:
“关中新政啊。”
“不错,新政的推行,让士卒们家家户户有田地耕作,不再是一生流血流汗,都只为头顶上的世家做嫁衣。”主簿回答,“关中有一首诗流传出来,不知道将军是否听过。”
第一七八五章 为他人作嫁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