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多少事 第111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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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籇 更新:2025-12-23 18:56 字数:4497
“目前已经全部坚壁清野,城外的市集、工坊以及龙门书院,都开始向潼关、河东疏散转移。”权翼微笑着说道,“也多亏了这些年新政铺开得快,而且主公一直都没有忘记在百姓之间宣传、教化,所以上面的官吏都有迁移搬家的经验,而下面的百姓也都对主公的决断非常支持,他们也害怕世家会卷土重来。”
关中新政下的百姓,把世家的地分了、财产也分的七七八八,再加上在关中的统治下,读书认字、从事各行各业,都没有任何的限制,也没有社会地位的参差和歧视,曾经高不可攀的世家老爷,走在大街上也已泯然众人。
百姓自然是更喜欢这种政策的,现在青州军的到来,意味着九品中正制的延续,意味着世家的翻身,百姓们又如何能允许?
“正是由于百姓们的支持,无论是撤退还是运输粮食都很轻松。”权翼补充道,“如今洛阳城中的粮食积累已经足够我军坚持八个月以上,能够到明年开春了。
主公,这是民心所向啊······”
权翼不知道什么时候,将一贯熟悉的“都督”改为了“主公”,最近也有不少其他人不知不觉的更换了称呼。
大概是因为这一次洛阳的坚壁清野行动,真的让他们感受到了震撼。这些流民们,早就已经习惯了头顶上的天变来变去,按理说应该是慢慢悠悠的走,甚至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一片地之后直接赖着不走。
但是他们选择了听从杜英的命令,撤退的干净利落,而且家家户户都积极的抽调人手去帮助大军搬运粮草,一时间道路上左右两侧是向西撤退的人群,中间则是逆流而上的运粮车队,络绎不绝。
民心所在,天下所在。
世家,永远都只不过是民心的一部分罢了,当民心真的有所属的时候,世家又如何能够做得了这些百姓的主儿?
他们也都是有思想的活人,不是傀儡。
这种更甚于当初诸葛亮看到刘皇叔携民渡江的震撼,自然而然的让包括权翼在内的诸多官吏都升起了生生世世效忠于此明君的想法,一声“主公”就已经表明了他们的心思。
杜英笑道:
“不会拖延到那个时候的,否则耽误了春耕。”
权翼看杜英信心满满的样子,不由得提醒道:
“可是时至今日,河洛军那边和淮西的桓豁多有交手,却迟迟未能分出胜负。
恐怕一时半刻很难回援河洛了。”
“荆州那边战火既起,河洛军回不回来,还要紧么?”杜英解释道,“而且我军已坚壁清野,提前完成了收割,此时整个河洛没有一颗粮食能够留给大司马,大司马的粮食从何而来?”
第一七七零章 天意,天下意
杜英的手在舆图上划过,从荆州到两淮,再到青州:
“青州的粮食早就不可能满足他的需求了,否则之前定然不会千里迢迢从荆州运粮。
现在淮东的粮道虽然有可能会恢复畅通,余也不是很相信皇室和江左世家能坐视不管,大司马若是战胜不了关中,关中都督府就真的无人可制了。
但是别说从荆州了,就是从江左,到青州,再到这洛阳城下,便是半个天下,粮草如何能足够?”
历史上,就是盛世时期的隋朝,也差点儿被这样的运粮路线拖垮,无奈之下开始动工修建大运河,并且最终成为了压在朝廷身上的又一个重担。
现在的桓温,连大运河都没有,就这么输粮,他如何能承受得起?
“主公判断桓温会坚持进攻洛阳,以求能够夺取我们的粮食,也有基于此么?”权翼问。
杜英点了点头,同时在心里吐槽一声:
其实主要还是因为我很清楚,大司马每逢打仗必缺粮。
就像是老天爷的玩笑一样。
不,或许并非玩笑,而是因为大司马的立足之点本来就有问题。
借用世家以成势,虽然不能直接扣帽子说是倒施逆行吧,但是明知乱世和割据与世家的存在脱不开干系,还要顺其道而为,可以说一声不思进取。
利用北伐攒名声,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打仗能够获取最高的名望,甚至不惜舍近求远,这显然对于桓温个人的名望是有帮助的,但是对于整个天下大局并没有什么帮助,还会让原本虚弱的敌人趁着大司马调转枪头,趁势而起,历史上的前秦都已经被打到长安城下了,结果桓温退兵休整之后,不趁着前秦内乱而进取,转而去攻打枋头,最终和鲜卑慕容氏互相消耗了一波,成为了苻坚崛起的大功臣。
因此······
“心不在天下,而在投机,则天意自不会照料之。”杜英缓缓说道。
权翼倒是很少从杜英这个比较坚定的无神论者口中听到这样的话,忍不住抬头看了看天。
冥冥之中,莫非真有天意?
杜英察觉到了他的动作,摇头说道:
“天,不在那里。”
“愿闻其详?”权翼郑重的拱手行礼。
杜英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天在此处。”
接着,他又指了指权翼的心口:
“亦在此处。更在千千万万人的此处。天下,本就是天下人之天下;天意,本就是天下人之心意。”
权翼怔了怔,叹道:
“主公合该有此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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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英所料不差,桓温在抵达巩县之后,就着急的整顿军队、搜集粮草,有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军队的粮草不够了,所以桓温不得不调整布防、精简军队且尝试着就食于河洛。
奈何,这几日斥候四下探查送来的消息表明,洛阳以东本来就为数不多的粮食,都已经提前收割。
也就是说,就算粮食没有成熟,都督府也没有打算留给桓温。
这般行径也是敌我对阵时的常态,桓温并不算惊讶。
但是他惊讶的是,洛阳城方向的百姓已经开始有序的向西转移。
这说明杜英或是打算直接放弃洛阳,或是打算直接把洛阳变成一座军事堡垒,和桓温对峙到底。
洛阳城可不是那么好攻的,尤其是城东的偃师、北侧的邙山以及南侧的洛水,天然形成了屏障,构成了有纵深、有险要的防御体系。
这很难不让桓温在恍惚之中想到,多年以前,秦岭巍峨、八水环绕长安城。
当时的自己,就是率军一路凯歌,杀入关中,但是也因为缺粮,眼见得力不能逮,好在有少年豪杰揭竿而起,施以援手,解决了大军的粮草问题,才让桓温一战定长安,直接荣升大司马。
而如今,没有揭竿而起的少年豪杰,只有遵从关中都督府的命令,从容西撤的百姓,甚至就连当年那个为他分忧不少的少年,都已经成为了桓温最大的敌人,就站在他的对立面。
巩县城头上,大风阵阵,桓温自此向西望去,天高地阔,甚至恍惚能看到偃师城的身影,而那里似乎也站着一个年轻人,正含笑看他,在问:
昔年的坚壁清野,是余为大司马所破?
今日的坚壁清野,大司马如何来破?
“郡公!”一道声音把桓温拉回了现实。
是罗友,身为桓温幕僚的他此时正负责粮草的督办转运,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落在桓温的眼底,让桓温高低猜测到了什么:
“粮草快要支撑不住了?”
“十日。”罗友回答,看上去非常憔悴,“从江左转运过来,实在是损耗太多,而且两淮流寇还会沿途劫掠,两淮水师更是会肆意进攻,迫使我军粮队在陆地上只能昼行夜伏,而遇到大河湖泊又只能昼伏夜出,几经折腾之下,粮草抵达此地,已十不存一。”
“十不存一?”桓温皱眉,“怎能严重至此?”
“两淮水师之前一直向芍陂、寿春调兵遣将,如今此地战事稳定,就能够分兵出来,袭扰淮东水路,再加上敌广陵、京口等地的兵马不断出击,损失越来越多,是情理之中的。”罗友叹道,“而且因为护送粮草的人手中之前还有江左世家的人,但是现在他们已经不敢再派人,粮草在历阳交接之后,他们就打道回府了。”
“这是为何,难道他们意识不到,若是我军不可阻遏关中都督府,则天下谁还能治之?”桓温攥紧拳头。
罗友无奈的说道:
“因为六扇门的存在,因为报纸的存在。”
桓温明了,六扇门可以威胁到世家的人身安全,而报纸可以抓住世家的诸多把柄猛烈抨击,便是不会影响到这个世家在自己那一亩三分地上的威望,也会让世家在建康府、在天下各家面前的名头变臭,成为人人口中的笑柄。
或明或暗的这些招式,显然是世家无法承受的,所以他们宁肯尽可能和大司马府保持距离,把双方的关系限定在正常的贸易上。
“短视,目光如鼠!”桓温一拳砸在城垛上,“十日,攻克洛阳?谈何容易?
且若那杜仲渊铤而走险,直接把城中粮食付之一炬,则我军岂不是占据了洛阳也必须要撤退?
桓郎子又在作甚?给他的任务就是守卫两淮,便是这么守卫的?”
第一七七一章 洛阳对有的人没那么重要
罗友犹豫了一下,说道:
“郎子兄仍然还被苻黄眉牵制在芍陂,那毕竟是河洛军近乎全部兵马,并非那么好对付,如今双方互有交锋,都未站到便宜。
而且······荆州三面受敌,屡屡告急,便是郎子兄能够击败苻黄眉,恐也需要先折返荆州。”
“荆州,荆州!”桓温来回踱步,“有荆州水师在,关中人打不过沔水,沔水以北,让给他们又何妨,此时是沔水以北那三三两两的地重要,还是洛阳重要?!”
罗友微笑道:
“对于明公来说,是洛阳重要;对于天下人来说,也是洛阳重要,但是对于有些人来说,不一定是洛阳更重要。”
罗友的含沙射影,显然是直指荆州世家的私心作祟,明摆着在荆州世家的心中,不管桓温在前线如何攻城略地,都比不过自己地盘的一点儿损失。
沔水北岸的几处州郡丢失,那也丢的是荆州世家的地盘,而桓温不管打下来多大的地盘,那也很难是荆州世家所能独享的。
尤其是自桓温拿下青州之后,皇室、江左世家等各方势力都粉墨登场,在关中都督府的重压之下,桓温自然是尽可能的团结各方力量。
但是在荆州世家的眼中,桓温是在荆州世家的全力支持下才有了今天,荆州世家自然应该在桓温所取得的战利品之中分一杯羹,而且应该是荆州世家吃肉,桓温喝汤的那一种,然而事实却是桓温吃肉,各家一起喝汤。
荆州世家就连喝汤都不能独一份儿!
因此长久以来积蓄的不满,在现在关中王师三面合围荆州的战况下,自然而然很容易就爆发出来,荆州世家会强烈要求桓温把荆州的安危放在最前面,这是他们对于桓温之前种种制衡荆州世家之举措的反抗,也是给桓温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若是桓温不来,那双方之间的裂痕就真的无法弥补了,而桓温失去的也将会是一个多年经营、家眷俱在、钱粮丰厚的大后方。
不过这毕竟是大敌当前的内讧,荆州世家出身的幕僚和属官们都没有明确的表露出来这个意思,甚至······他们追随桓温征战在最前线,也很清楚此时前方的杜仲渊就是蹦跶不了几天的蚂蚱,甚至就是“纸老虎”,河洛已经唾手可得,此时放弃河洛南下,滑天下之大稽。
因此他们甚至都不是很支持家族的这种决定。
但是没办法,家族做主的人此时身在荆州而不在河洛,在缺乏对前线信息的准确了解情况下,做出这样的举措也在情理之中。
至于罗友能够说出来,是因为洛阳本来就出身荆州寒门,若无桓温提携则可能永无出头之日,因此此时自然不介意给世家上上眼药。
不少世家出身的属官都对罗友怒目而视,但罗友置若罔闻,依旧静静看着桓温。
桓温是什么人,那是不世出的枭雄,怎么可能真的被荆州世家的威胁给牵制住自己的脚步?
这世上真正让桓温放在心上的,恐怕也就只有远处那隐约可见的偃师城上的杜仲渊罢了,若无杜仲渊,此时的桓温恐早就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竖子不足与谋。”桓温冷声说道,“传令荆州,不会有失,让他们莫要惊慌失措,一旦能够克敌制胜,本公自然会率军回援。”
顿了一下,桓温当然也不可能把所有事都寄托在自己能够快速战胜杜英上,毕竟这也是一个人尽皆知的妖孽,无论是能力还是运气。
这场战斗也不是没有变得旷日持久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