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多少事 第1077节
作者:
然籇 更新:2025-12-23 18:56 字数:4558
说着,她掰着手指头数了起来:
“除此之外,也就只剩下幽州、青州、兖州、徐州、楚州、扬州和荆州了。其中幽州又不在朝廷的手中,剩下的各州里,大司马其实也只是占据了青州、兖州、楚州的一部分和荆州罢了。
且楚州本就是分徐州之淮北、扬州之淮南部分郡县而设,上次慕容儁南下,大肆劫掠,连州治都被付之一炬,所以早就名存实亡了,更何况如今夫君在寿春和京口各有地盘······”
看着萌哒哒数手指头的新安公主,谢道韫有一种和夫君一起带孩子的错觉,不过好在她旋即回想起这几日三个人一起胡天胡地的景色,也就抹去了这个怪异的想法,微笑着说道:
“夫君如今的确也是名至实归的天下第一势力了。只可惜这一次会稽王还是没有舍得给夫君封王。”
“这样也挺好的,余还是颇喜欢‘都督’这个称呼。”杜英无所谓,“要是封王了,那也就打破了异姓不得封王的界限,也代表着朝廷做好了禅让的心理准备。
恐怕现在的会稽王还没那么容易认命,只是巴望着能够通过此次封赏刺激余和大司马之间一较高下。”
“会稽王不认命,夫君怎地反而如释重负?”谢道韫含笑问道。
杜英登时伸出来三个手指:
“这其一呢,至少不会让余成为众矢之的,一旦封王,大司马肯定会全力进攻,且各地的世家也会担心朝廷的妥协太快直接助长余的嚣张气焰,所以索性也参与到对余的进攻之中。”
之前各方势力看上去还算平衡,世家们也期望能够把自己定位为左右平衡的重要筹码,所以他们愿意和杜英谈判,与杜英之间达成和平共处的协议。
而一旦杜英变成了王爷,世家们自然会在潜意识中觉得,如此一个王爷已经不需要我们,而且十有八九也看不上我们,所以还不如直接去扶持桓温,雪中送炭总好过锦上添花。
更何况现在的桓温,也没有到了饥寒交迫、走投无路的时候,甚至恰恰相反,其麾下拥兵众多,面对强悍的关中王师亦然有一战之力。
而现在的这个封赏,给了杜英这些分管地域,都在关中王师的实际掌控之下,所以大家并不会觉得有何不妥之处。
“这其二呢,所谓‘臣等正欲死战,陛下何故先降?’”杜英面色凝重,“皇室直接躺平了摆烂,自然会导致下面的人心纷杂混乱,有忠君体国,不惜想要以死劝谏的,有另谋出处,直接甩了官印跑路的,当然还会有浑水摸鱼,想要趁机制造混乱,从中牟利的。
关中王师现在也无从做到越过荆州或者两淮直接抵达江左,所以到时候整个江左恐怕会迎来一场无可预料的大混乱。对于经济和民生,都会是沉重的打击。
而若大司马或者谢安石,又或者异军突起的谁,能够以雷霆手段镇压乱象、整治不臣,则其很快就能够完全掌控江左。很不幸,我们留在京口和寿春的兵力,很难完成这个任务。”
谢道韫和新安公主倒是没有联想到这样的后果,皆是神色肃然,谢道韫感慨道:
“夫君的确有悲天悯人之心。”
这说的杜英都有些不好意思了,解释一句:
“余其实更在意的还是后面。”
谢道韫摇头:
“古往今来,知难行易。且便是一生虚伪、一生假仁假义,若能持之以恒,至死不变,又何尝不是大仁大义呢?”
第一七零四章 真是好岳父啊
“这倒是不假。所以其实这第三点,还真如夫人所言,是为假仁假义。”杜英最后落下了第三根手指,“若封王之后,直接引兵进攻大司马,之后再席卷江南,则还不知道后人会如何编排杜某的生前身后名呢。
所以余不得不感慨,会稽王真是好岳父啊。”
“夫君有此想法,人之常情,无可厚非。”谢道韫宽慰,“世人所求,无外乎酒色财气、功名利禄。
若是夫君真的什么都不求的话,那就真的成了无欲无求的仙人,仙气飘飘、与人不同,那妾身等便是能婉转屈就,又怎么可能真心相许?”
新安公主打量着他们两个,打趣道:
“情人眼里出西施。所以夫君说什么,怕是姊姊都觉得有道理。”
杜英瞥了她一眼,若有所思:
“懂了,原来对你谢姊姊来说,余是有情人,而对于殿下来说,余只是婉转屈就。”
若是这话对着谢道韫说的,谢才女大概会直接甩冷脸;若是对郗道茂说的,恐怕已经在掉金豆子了;而若是对疏雨说,这丫头大概会直接把杜英推倒用实际行动证明。
不过新安公主的性情和她们不同,自然应对也不一样,她托着腮,一脸无奈的连连点头:
“对对对,啊对对对。”
不愧是出身大部分人都在摆烂的司马氏皇族。
杜英对她也无计可施,一般嘴上说不过,就要手口并用了。
新安公主皮一下很开心,旋即就先手脚并用爬到了谢道韫的身后,揽着谢姊姊的腰,只把小脑袋探出来,对着杜英吐了吐舌头。
有本事你来啊?
来的话就得一挑二,看你有没有这本事。
杜英顿时挽起袖子,余现在还收拾不了大司马,但难道还收拾不了你?
会稽王真实好岳父啊,生了个女儿专门来气我。
谢道韫对于这两个活宝颇为无奈,正想要开口阻止,马车外倒是先响起了疏雨的声音:
“公子,巴郡快到了。”
原本张牙舞爪的杜英,登时坐了回去,抓起来桌案上的佩刀。
原本缩头缩脑的新安公主,也默默地坐回原位,穿好鞋子,收拾小桌上的文书。
谢道韫看着瞬间变脸的两个人,无奈的笑了笑,先是伸手帮杜英整了整衣襟,然后又帮新安公主正了正已经快要掉下来的簪子,发现完全没有挽救的余地,索性拔出来帮她重新挽起。
“就像是带自家姑娘一样。”杜英笑话道。
“夫君也形如谢姊姊的儿子。”新安公主一动不动,任由谢道韫施为,但牙尖嘴利的反驳。
这一次倒是谢道韫自己不愿意了,收拾利落新安公主,一边下车一边嗔道:
“要是有你们两个做膝下子女,余得少活十年。”
杜英和新安公主相视一笑,临下车之前,杜英把新安公主有些松垮的腰带系紧,用力过大,惹得她倒吸凉气:
“夫君,你报复!”
杜英看着少女,突然在她的唇上吻了一下。
“唔?”
杜英捏了捏她的脸颊,笑道:
“会稽王的确是个好岳父,给了余这么一个宝贝。”
绵绵情话突然冒出来,让新安公主猝不及防,微微润湿的唇儿抿了抿,小脸儿微红,情不自禁的握住了杜英的手。
而车帘骤然被掀开,一抹阳光洒进来,本来都走出去了的谢道韫探头进来,看他们含情脉脉对视的模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还不下来?”
“好好好,错了错了!”两人一齐摆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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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郡是在五日之前为毛穆之所破。
一直没有等到援兵,反而等到了朝廷对杜英封赏的习凿齿,自然知道大势已去,无论在名义上还是实际上都成为益州都督的杜英,确定了其在益州的正统身份,完全有理由宣布习凿齿为叛军。
所以习凿齿最终率领一些荆州世家的亲卫部曲弃城而走,江上水师望风而逃,有一部分随其抵达了白帝城,但剩下的大多数就地分崩离析。
本地世家之前一直和关中王师作对,自知习凿齿这么一走,再加上水师星散,自己是挡不住毛穆之的,但联想到家族可能的下场,还是咬着牙意图负隅顽抗。
最终的结果也不出所料,毛穆之率军架炮轰了几下,城中一片鼓噪,世家部曲和丁壮们争相倒戈,这城也就破了。
破城之日就已经是孟春时节,而当杜英赶到巴郡的时候,这座被锁在大江之畔、群山之间的城,已经笼罩上了一层夏日的闷热,江风无论如何鼓荡似乎都吹散不去。
杜英环顾四周,城池已经很难看出征战的痕迹,或者说句不好听的,这座城看上去哪里都是征战的痕迹。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不远处的城墙破破烂烂、多有缺口,而近处的城外屋舍零零散散,从城墙一直向江边延伸,两条奔流的江水汇合在一起,也没有能够阻碍屋舍的连绵,放眼望去,即使是在江对岸也能够看到不少低矮的棚屋。
而江上一排又一排的船只则在告诉来者,这大江两岸的人们是如何生活的。
这个年代的巴郡也是两江汇流之处,但汇入大江的并不是嘉陵江,后世的嘉陵江在这个年代还不知道是哪条小溪流呢,此时的这条江,是三水汇合而成,自西向东分别是涪水、西汉水和宕渠水,这三水自巴西郡大山之中发源,各自奔流向南,在巴郡以北不远处汇合到一起,最终注入大江,因此世人对最后这一小段的称呼各不相同,取涪水、巴水者皆有。
唯一不变的,还是杜英所正面的,奔流不息的大江。
千百年来,沧海桑田、山河更易,唯有这条南方的母亲河,从未停止东去。
毛穆之是在城外五里迎接杜英的,因为杜英赶到的时候他还在城外训练水师,耽误了时间,而实际上就算是他不来,杜英也不会怪他,水师是杜英现在最看重的。
“巴郡虽然为蜀中和荆州之间的门户,但其重要不及白帝城,而深入蜀中又比不得资中(今资阳)或者犍为,所以往来船只虽多,停留者却不多,导致地方财政一直吃紧,再加之和南北其余州郡的交通皆不方便以及战乱等等因素,民生亦然不振。”毛穆之无奈的解释。
至少现在巴郡穷的吊儿郎当的模样,和他率军攻城没有什么干系。
第一七零五章 放弃巴蜀则必在河洛
甚至毛穆之不得不承认,正是因为巴郡的城防年久失修,再加上城外这么一副乱糟糟的样子,想要坚壁清野都很难做到,所以才为王师攻城创造了有利因素。
杜英会意,现在还没有三峡工程,从荆州到巴蜀行船极其艰难,枯水季节中间甚至还需要纤夫沿岸拉动船只,方能完成逆水行舟之举。
所以船只一旦出了三峡,抵达白帝城,多半是要就地休整的,这也让又称为永安的白帝城才是真正的蜀东锁钥。
出了白帝城放舟往巴郡,所需时日不多,因而船只到此,多半只是匆匆行过,一直到资中或者犍为等地再做休整,一鼓作气抵达成都。
有白帝城在,巴郡这里的确显得高不成低不就。
这也是为什么习凿齿一看事不可为,麻溜的滚到白帝城去了,而现在还在加固城防,意欲把白帝城打造成荆州伸入益州的桥头堡。
“习凿齿可有得到荆州水师的增援?”
“目前没有。”毛穆之回答,“三峡沿途已经多有我军斥候,风吹草动都不会放过,所以都督宽心。”
杜英叹道:
“荆州水师越是不动,余越是难以宽心啊。这说明大司马已经不在乎巴蜀的归属了,一心一意的想要自河洛取得突破。
罢了,既来之,则安之,余先看看水师训练如何,另外还有什么难处的话,余身在此处,正好可以一并解决之。
然后恐怕就要尽快北上关中了,大司马孤注一掷发起进攻,便是有河洛作为缓冲,此时的关中也得需要一个人来坐镇,没有谁比余更合适。”
杜英和王猛这两个都督府的主心骨已经在外太长时间了,甚至就连谢道韫这半个主心骨也不在,现在都督府留守长安的人也经常被这里、那里调动,正是一片混乱的时候,杜英的确担心凭着这么一个要啥缺啥的都督府空架子,能不能挡得住大司马的猛攻。
谢道韫此次南下,其实也颇有几分亲自来劝说杜英北返的意思在。
毕竟在都督府留守官吏的眼中,无论巴蜀再怎么重要,也比不上关中基本盘最重要。
只不过抵达成都之后,亲眼看到摆在面前的拿下巴郡、威胁荆州的大好局势,再加上处于这局势之下的却是降兵众多、心思未定,的确比任何时候和任何地点都需要杜英坐镇,所以谢道韫也能够理解杜英坚持留在巴蜀的苦衷,选择支持他。
而今毛穆之率军攻克巴郡,算是向杜英缴纳了投名状,也等于把他自己彻底放在了荆州世家的对立面,再加上关中新政已经在益州各个郡县全面铺开,有了杜英的监督和告诫,韩伯等人的行事也都算谨慎小心,尽量根据益州的实际情况作出调整,所以现在一切都很顺利。
既然如此,不需要谢道韫再提醒,杜英自己都能清楚的认识到,已经到了要回去的时候。
杜英离开巴蜀,就意味着把东出的重任完全交付在了毛穆之的肩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