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多少事 第1056节
作者:然籇      更新:2025-12-23 18:56      字数:4935
  置之死地而后生,此时此时的主色调。
  “这,这,宪祖,三思啊!”到底还是有人发出了不一样的声音。
  正是之前一直三缄其口,对于毛穆之的种种行为不置可否的习凿齿,此时习凿齿倒是着急忙慌的说道:
  “后方山上只有乱石滚落,且只见旗帜飘扬,却没有箭矢落下,或许只是疑兵之计,且敌军既然是潜伏在我等目光所及之处,本就不可能有太多人。
  所以应当还是从后方突围更可行一些,宪祖三思,莫要冲动啊!”
  这一次,却是毛穆之根本没有搭理他,径直举步向前走去。
  已经下达的命令,怎有收回的道理?
  军令,从不是儿戏!
  习凿齿想要伸出手阻拦,可是看毛穆之前行的背影格外的坚定,只能无奈的将手落下,嘟囔一声“自不量力”,也只好静静看着毛穆之是不是能够创造奇迹。
  “杀毛穆之!”
  霎时间,四面山谷之中,响起来此起彼伏的呼喊声。
  毛穆之的神色未变,自顾自的向前走。
  倒是习凿齿,脸色刷的一下惨白,当即竖起耳朵来细细的听着。
  只不过这一浪又一浪的声音之中,的确重重复复的都只是“毛穆之”这三个字,并没有人提到“习凿齿”。
  这让习凿齿先是松了一口气,旋即脸上露出落寞的神色。
  现在就连关中小儿们都已经知道他的可怜处境了,甚至都不在乎他了?
  ——————
  山坡上,有一个年轻人拄着横刀,嘴里还叼着一根草茎,看上去形象并不甚端正,他正在嘴里嘟嘟囔囔着说着些什么。
  凑近听才能听得清楚,原来是为了那些正扯着嗓子高喊的士卒们喝彩助威。
  “校尉,校尉!”一个中年人笑盈盈的沿着陡峭的山路跑过来,脸上的肥肉还一颠一颠的,并不算非常合身的衣甲更是发出“哗啦啦”的声音,似乎随时都有可能被其所约束、但是现在正横冲直撞的满身肥肉冲散。
  看了一眼这中年人,叼着草茎的校尉颇为无奈的说道:
  “大腹便便,六扇门便是这般模样么?”
  说着,他大概意识到自己的形象也不怎么好,直接把草茎吐了。
  第一六六五章 钟胖子
  只见那校尉抿着唇,背手在身后,关中王师笔挺的甲胄制服将他的腰杀得很细,整个人只是站在这里便带着几分凌厉杀意,就像是刚刚出鞘的宝剑。
  登时和那肥肥胖胖的中年男人形成了过于鲜明的对比。
  “王师的军威之前可是从来都没有照耀在宁州和蜀南这些地方,想要在这些州府吃得开,能够和各方世家打交道,少不得需要交杯换盏、酒肉朋友啦!”中年人伸手捋了捋自己的肚子,浑不在意的说道。
  人如其名,他就叫“钟胖子”。
  当然这肯定是道上的诨号。
  之前就是在巴蜀和关中之间跑贸易的,后来为六扇门所吸纳,因为屡屡传递有关于蜀中和宁州的重要情报,而逐步受到六扇门的重视,现在已经变成六扇门蜀南、宁州两地分舵的统领。
  而站在他对面的,就是统率着都督府最精锐骑兵,但是在之前的寿水之战中被堵在南岸,索性一去不返的张蚝。
  率领骑兵直接一路向南狂奔的张蚝,目标非常明确,就是截断毛穆之从寿水返回宁州的道路。
  虽然张蚝本人并没有在寿水岸边看着整场战事结束,但是一方面他留了些许人马虚张声势,送给毛穆之一个难忘的“回礼”,一方面张蚝对于都督有着绝对的信任。
  握着这么多底牌的都督,没有输的道理,所以只需要安心向南方挺进就好了。
  眼见得张蚝就要抵达犍为郡,拿下这座留守兵马并不算多的后方重镇,六扇门的钟胖子却主动找到了他。
  原来从寿水一直到犍为城下的大小路径,仍然还在本地世家和巴人各部的联合监视之下。
  之前被毛穆之教育了一通,世家和巴人都憋着一口气呢。
  正面打不过,现在来给他添点儿堵还是能做到的,所以这些人本就在摩拳擦掌准备拿犍为郡开刀。
  张蚝的出现,落在这些人的眼中,无疑是又多了一个前来瓜分功劳和战利品的。
  所以一旦张蚝冒冒失失的直接冲到犍为郡里去,那么说不定会和犍为郡的守军一起成为本地世家的打击报复对象。
  最后再说一声“都是误会”也就了事。
  更何况蜀南这些世家也只是和关中都督府合作而已,可还没有直接把杜都督当做自己的老大。
  张蚝本来就出身河东,也在河东军中有所历练,知道自家义父张平治下的河东世家们是如何的嚣张,所以他倒是清楚个中利害,当即决定引兵退入山中,和本地的六扇门合流。
  钟胖子率领的六扇门一直在竭力拉拢这些蜀南世家和巴人、调和双方之间的矛盾并且消弭他们对关中新政的抵触心理,但是说到底这乱世还是谁的拳头大、谁说了算。
  钟胖子手下的六扇门固然各个以一当三,但也是两拳难敌四手,做什么事都只能尽可能的征求各方的意见,谋求一个平衡,难以拍板做决定,憋屈的很。
  比如上次毛穆之卷土重来,这些世家们一见来者不善,便都打起了退堂鼓,钟胖子说的口干舌燥也拦不住他们,只能扼腕叹息,否则若是世家能够在沿途的险要谷地之中多加设防,说不定现在双方的主战场本就在这群山之间,据山而守的关中兵马无疑将会有更多的主动权。
  这一次若不是因为毛穆之“得贵人相助”,不得不引兵渡河,恐怕杜英就得被迫渡河进攻了。
  一支充满敌意的军队横亘在成都城外,自然将会严重影响成都的经济民生。
  平时做事畏手畏脚的钟胖子,此时得了张蚝撑腰,自然腰杆儿一下子就挺直了。
  而且张蚝率领的到底是王师的精锐,在蜀南世家不信邪似的提出的比武切磋中,他麾下的儿郎三下五除二就撂倒了世家和巴人的代表,让这些蜀南群山之中封闭了多年的人们一下子意识到“山外有山,人外有人”,由此也对张蚝的领导心服口服。
  张蚝则趁势和六扇门一起整编这些世家和巴人的队伍,从中遴选出来一些机灵能战的。
  所谓机灵,指的自然是思想还没有僵化到只愿意听从于世家的命令,这些也是关中未来最好的发展对象,六扇门会潜移默化的做他们的思想工作。
  而所谓的能战,要求其实也不高,就是至少面对两三倍于己的敌人时不至于直接乱了阵脚,扭头就跑。
  显然很不幸,在之前这些蜀南世家和巴人部族之中,哪怕是想要挑选出来这样的士卒都有些吃力。
  为此张蚝也提出了将自己手下的兵卒和这些世家部曲们混编。
  世家之中自然有为六扇门所恐吓,认为大祸临头者,所以唯命是从,当然还有认为关中不过是危言耸听,想要趁势剥夺世家兵权者,另外其中的大多数其实还是要在这中间。
  对此张蚝只能表示,这情况实在是太熟悉了。
  真不愧都是蜀中这一亩三分地上出身的世家,蜀南世家的担忧和摇摆显然和当时梓潼世家的心态如出一辙。
  不是第一次面对这样的情况,张蚝自然也轻车熟路。
  他麻溜的按照之前杜英所采取的方式,拉拢一派、打压一派,直接把那些反对者的脑袋悬挂在营寨门口、传遍整个蜀南各处山寨,很快这些世家就都乖乖的选择配合工作了。
  打又打不过,而且不知道曾经的盟友有几个已经倒向关中,因此私下的串联也不敢,生怕自己直接被出卖,所以在经过他们内心的种种痛苦挣扎和纠结之后······最终的结果,就是现在张蚝能够在这一片山谷之中指挥数千人完成了一次出色的伏击。
  负责从山坡上向下射箭和推石头的,就是经过张蚝简单重新编练过的世家和巴人的士卒,不得不说,把一支军队从一开始的见到敌军反扑就想跑,编练成现在这样顶着敌军的箭矢仍然还在咬着牙向下丢石块,张蚝其实已经做得很好了。
  看着这一幕,钟胖子也不禁由衷的感慨:
  “小将军练兵,令人刮目相看。”
  张蚝笑了笑,不过他并没有骄傲,心里非常清楚这并不算是创造了奇迹,甚至可以说他只不过是在仿照关中军制改革中的既有模式罢了。
  关中的军队改革,就是把之前的精锐战兵全部都拆散了,补充到俘兵和新兵队伍之中。
  第一六六六章 挫其锐气,围而不打
  这种将各路兵马直接糅合在一起的行为,或许在短期内可能会导致士卒对本军的认知和归属感都不足,但是的确可以从根本上消弭“我是杂牌军队、无用士卒,所以只需要打一打顺风仗”这种在乱世之中实际上还很常见的思想。
  当然也能够消弭一些自诩为精锐,所以骄兵悍将满地走的现象。
  每一支军队都做好被当做主力使用的准备,而每一支军队也都嗷嗷叫着想要成为主力、去建立不世功勋。
  因此张蚝最终说道:
  “其实还是因为这些将士们好。”
  自己麾下的骑兵皆是百战精锐,而这些人在长期的行军途中,又潜移默化的接受着关中新政的影响,都算是新政的坚定拥趸,对于关中的军制改革,不但认可,而且往往还能提出自己结合实际作战经验得出的改进方法。
  可以说个顶个都是未来纵横沙场的好苗子,也是为未来编练更多的军队培养的将官底子,用后世的话来说就是“军官团”。
  现在张蚝只不是让他们提前“毕业”,直接让他们各自带兵、练兵和指挥战斗,因此虽然之前是大头兵,但当他们指挥起来几十人甚至上百人的时候,皆好不露怯。
  且看,在左侧,山谷的末梢,一名王师出身的校尉——当然是张蚝临时封的校尉,杜英已经通过六扇门的暗线和张蚝联系上了,并且给予了他便宜行事的权力,否则钟胖子这等在宁州、蜀南地盘上都吃得开的人物顶多对张蚝客客气气的,不可能如同现在这般干脆直接以下属的礼节自居——那校尉正手里端着弩箭,顶在山崖上最前面,呼啸的山风似随时都可能将他吹落,飞舞的箭矢更是在寻觅着夺命的机会,可是校尉就这般灵活的在乱石之间穿行,时不时的向下射箭。
  每当有箭矢跃出,山下定然会有一道身影摇摇晃晃的倒下。
  这些蜀南出身的士卒,平地里走路可能不顺畅,但是在群山之间跃动却是从小为之,然而现在他们亲眼看着明明来自北方的上司却亲自上阵,从容的在山岩之间挪动,又如何不受刺激?
  因此他们也纷纷扑上去,手中的弓弩未曾间断射击,檑木滚石更是随着齐整的号子直接甩下山去,所到之处尘烟滚滚、哀叫连连。
  再向张蚝另一个方向看,远远地,山谷的另外一头,山上埋伏的王师将士已经倾泻而下,山谷之中的战斗格外的激烈,双方围绕着谷地之中的几处能够居高临下、控扼道路的大石来回争夺、反复厮杀。
  只见一名校尉秉旗矗立在大石上,另一只手握着横刀劈砍,阻挡那些戳过来的长矛,而他身后的士卒们亦然为这孤独但高大的身影所激励,或是手脚并用爬上大石,一起居高临下阻挡敌军攀爬,或是直接绕过大石,打算直接从根源上解决敌军围攻的问题。
  相似的场景出现在山谷之中的每一块有可能起到作用的岩石处,鲜血已经斑斑点点,洒满了这被雨水和河流冲刷,千万年来形成的石块表面,为其渲染上漫长悠久的岁月中从未有过的颜色,也带来从未感知过的滚烫和炙热。
  无论是在哪个战场、哪个方向,毫无意外地皆是主将争先。
  主将争先,则将士必争先,更何况现在的战局本就有利于他们。
  在关中王师里,军队中底层将吏的战损时而有之,甚至校尉以上,包括偏将等等已经真正迈入将领门槛的,也经常会有牺牲,不过这却从来都没有影响关中王师的战斗力,盖因有的将领战死,那么后面的士卒会接替他并且很快的成长。
  因为他们亲眼所见自己的主将是如何的勇敢战斗并最终牺牲,所以他们也并不惧怕于此,反而会怀着对敌人的一腔怒火和热血继续战斗,成为下一批士卒的表率。
  站在山坡上放眼望去,这些新晋的将领们正带着麾下的士卒们鏖战,尽管毛穆之那边在竭尽全力的突围,甚至张蚝和钟胖子能够清晰的看到毛穆之的将旗一点点的向前转移,直到转移到最前方的整个过程。
  拼命,关中王师会,毛穆之自然也会。
  只可惜,毛穆之被困在山谷之中,前后进退为难,想要拼命,也得关中王师配合着给他这个机会。
  然而······
  钟胖子已经看出了端倪:
  “尔不愿击杀毛穆之、全歼这支军队?”
  毛穆之正面的王师将士,虽然已经冲下山坡与其肉搏交锋,不过只是在想办法坚守几个岩石高处,而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掩护后方陆陆续续下山的士卒在山谷之间修筑起来一道壁垒,与此同时,弓弩手也在两侧尽可能的倾泻箭矢,但目的一样非常明确,就是阻拦毛穆之向前进攻。
  一旦毛穆之的步伐快了、王师将士抵挡不住,弓弩手们就会集体压上来,用一通箭矢将毛穆之礼送回去,可是只要毛穆之不主动进攻,弓弩手们也丝毫没有掩护着自家步卒向前进攻的意思。
  王师真的在认认真真的防守那几处可以居高临下控扼山谷的岩石。
  至于在山谷的末梢,就更不用说了,王师将士直接从山坡上向下丢石块,甚至双方迄今为止还是在不断的箭矢对射,根本没有短兵相接。
  俨然只要毛穆之不派兵从北侧向成都方向突围,那张蚝根本就没有把儿郎们派下去厮杀一场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