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多少事 第923节
作者:
然籇 更新:2025-12-23 18:55 字数:4093
“夫君越是这般多思多想,越是这般患得患失,越是说明在夫君的心中,真的装着天下。
天下忧乐,天下寒暑,夫君皆担心之、思虑之,才会有这样的想法。
妾身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好耻笑的,恰恰相反,妾身认为,这正是夫君与众不同之处,是夫君真正能够坐在现在这个位置上的原因。”
杜英喃喃说道: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没想到余也有了这般感受。”
谢道韫没有太听清后半句,但是前一句话还是听得分明,她赞许道:
“夫君所言,正合妾身之意。
此为君子之道,亦是为君之道,不知道是夫君所言,还是古来哪位君子所言?”
“非我所言,但确是君子所言。”杜英回答。
言罢,他意犹未尽:
“那确实······是一位君子。”
第一四三二章 师父的端水水平
杜英回到长安的第二天,没有召见都督府中的属官,而是让掾史们各司其职,他选择四处巡查。
亲眼看一看长安各处,看一看这个他曾经一手主持修复,但其实自己再后来很少留意的长安城。
显然在工作岗位上、在工坊市集中、在田间地头间,偶然遇到那些官吏,考校他们的工作和思想,要比让这些官吏们好生准备一番之后、照本宣科来的强。
而杜英所关注的重点显然要先落在关中书院上。
关中书院是关中新政的滥觞,也是关中的象征——至少在关中之外的人看来是这样的。
罗含作为关中书院的祭酒,此时已经身在洛阳,他有着更宏大的梦想,想要把关中书院的办学理念和思想推动到全天下。
作为起家之处的长安这个书院,已经成型,自然也就不需要罗含天天盯着。
如今担任长安的关中书院之祭酒的,不是别人,正是杜英的授业恩师——法随。
一心想要隐居山中当个闲散隐士的法随,终究没有能够如愿。
先是被杜英连哄带骗的坐镇各处州郡、配合杜英的老爹杜明整合凉州的人脉和资源,后来又被王猛不管三七二十一拉来配合罗含负责关中的人才培养工作,可谓是自从杜英和王猛下山之后,他就一刻也没得清闲。
现在罗含一走人,祭酒的位置,法随想要推脱也推脱不掉了,只能又操持起来此地书院的诸多繁琐事宜。
毕竟关中书院的中心还是在此地,一切的新思路、新方法都要在这里进行实践,无论是按照年岁分班级、层层递升,还是组建一些有针对性的短期培训班,又或者是和其余的书院展开合作交流、联合培养,可以说杜英所提出的一系列教育方法,都要拿到这里先试一试,才能在其余的书院全面铺开。
后世小学、中学和大学的培训方法和任务,让长安书院一力承担了,法随的重任可想而知。
不过此时看到杜英,这位被迫打工的老师父倒是没有多少怨念,笑眯眯的看上去和蔼可亲。
既是因为现在教书育人,整日听那朗朗读书声,看着一批又一批的学子出入,从原来的目不识丁或者满口胡言变成了社会的栋梁,这其中的成就感是无与伦比的。
也是因为法随之前培养的两个弟子,杜英和王猛,现在不能说已经成才吧,只能说已经有了经天纬地之能。
若不是因为法随已经身为祭酒、地位崇高,那么上一次关中书院评选“教学名师”,他得当仁不让的坐在第一位。
谁的弟子还能比得过杜英和王猛?
虽然法随自己是有点儿心虚的,说到底自己只是发掘出来了两块璞玉,美玉成形或许有自己的一份功劳在其中,但是这美玉首先得是美玉。
若是一块顽石,何来成形之说?
“弟子携内人司马道福参见师父。”杜英带着新安公主一起行礼。
回到关中之后,谢道韫她们也都忙了起来,杜英把宗教司方面的事交给了谢道韫,让她去和司马恬对接,对付司马氏皇族,王谢世家有着天然的“血脉压制”。
而郗道茂则负责了整个关中的对外舆论宣传工作,说是宣传,其实也是另一种形式的作战,关中将要掀起新一轮的舆论欺骗,既煽动各地的百姓对立和反抗本地士族的统治,又让天下各方捉摸不透关中的下一步目标。
所以现在杜英的身边就只剩下了小秘书跟着。
杜英在法随膝下受教多年,不是儿子也胜似儿子了,所以此时他看向新安公主的时候自然也带着一种“我家猪又拱到小白菜啦”的迷之微笑,当即从袖子之中掏出来了一个小盒子。
杜英:······
这小盒子给我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好像当初给阿元和茂儿也送过来着。
联想到昨天母亲梁夫人见到新安公主的时候,变戏法一样从怀里拿出来一个珍藏的祖传手镯,而在此之前,她还曾经给过阿元祖传玉璧、给过茂儿祖传玉佩,这让杜英不由得感慨,这怎么一个两个的都是端水大师?
如果没猜错的话,师父下一句话要说······
在杜英的心中,和法随的口中,声音同时涌出:
“这是为师所珍藏的《孝经》汉初孤本,算作送给殿下的见面礼,请殿下莫要推辞。”
新安公主眼前一亮。
寻常孤本,对于出生在皇宫之中的她来说,并不是什么见不得的事物,昔年永嘉之乱,一场大火烧尽洛阳宫室,酿就了一场不亚于焚书坑儒的文化劫难,这也让南渡的皇室不得不从头搜集各种经典古籍、小心保管,以传绪文化。
毕竟汉家王朝传承的根基依托,便在这一本本经典之中;华夏之所以为华夏,也在这代代流传、完善和解读的字里行间。
所以失去了一次,皇室对于残存下来的经典自然愈发珍惜。
可是这《孝经》可不同,虽然此书在江左也广为流传,是被提倡阅读的经典之一,但对司马氏来说,此书显然还有深层次的意义。
河内温县司马氏,起源于秦末汉初的司马卬,其被项羽封为殷王,后被高祖所杀,子孙后代则被“安置”在温县孝敬里,家族也顺势开始提倡孝道,争做遵纪守法好汉人。
《孝经》,自然成为了家族的传家经典之一。
因此汉初孤本的《孝经》,显然在时间点和内容上都对司马氏有别样的意义,代表着家族的起源。
“多谢师父!”新安公主赶忙伸手接过来,恭恭敬敬的说道。
“仲渊之性情虽跳脱,却也是重情重义的人,想来不会委屈殿下。”法随含笑说道。
杜英则正在对师父一碗水端平的本事啧啧称奇。
之前送给阿元和茂儿的也都是谢家和郗家家传学问的各种前朝孤本,让她们爱不释手。
也不知道师父到底偷偷藏了多少孤本善本,改日得好生搜罗一番。
这不拿出来充公,可说不过去。
法随接着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今日坏了规矩,先论亲情再论本职,倒是不妥了。都督,请入内吧。”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杜英含笑说道,“理当如此,余怎敢对师父持上下之礼?”
法随自然也不是真的和爱徒客气。
第一四三三章 何处不可做学问?
法随本就是林泉隐者的性情,可以他给杜英半开玩笑似的摆摆架子。
但若杜英给他摆上官的架子,那他可就要抄起来罗含留下的拐杖打人了。
“书院是读书的地方,余来了就得入乡随俗,就不带着这么多人进去了,把亲卫们留在门口,余和殿下随师父入内。”杜英挥了挥手,让亲卫们候在门口。
“如此甚好。”法随颔首。
敢敲锣打鼓的打扰到了书院上课,他照样抄起来拐杖撵人。
之前的罗含如此,现在的法随一般无二。
关中书院的纪律,谁都不能打破,这里就是安安静静读书写字、能够容纳的下课桌的地方。
杜英抬头,正好看到了映入眼帘的牌匾。
不再是“关中书院”,而是“长安书院”四个字。
他心中了然:
“现在书院的改制已经完成的差不多了?”
法随回应:
“不错,重点还是把长安书院从‘关中书院’这四个字之中剥离出来,只保留在关中书院的大框架内,共同接受书院的管辖,但是各自拥有自己的办学方法和适合于本地的规章。”
关中书院作为一个逐渐充实完善的体系,现在自然也不再局限于关中,所以在杜英的提醒下,罗含也着手对整个关中书院体系进行规范化的调整建设。
关中书院从原来的或代指长安的这个书院,或代指和关中有关联的所有书院等等杂乱无章的叫法,变成了只代指整个关中新政所建立的教育体系下的书院。
而各地的书院则根据地名有所变化,比如长安书院、京口书院以及建设中的洛阳书院和吴郡书院。
这些都在关中书院体系之下,师资力量可以在书院之间调拨,以让强势的书院带动弱势的书院,而学生也可以更加灵活的选择报考的书院和上课地点。
类似于一个高校的多个校区,在人力和财力上互融互通,但是在日常管理上各司其职、互不干涉。
如此一来,关中书院原本散乱的师资力量就可以统一调度管理,而书院的财政、招生等等也都步入正轨。
就拨款一事上来说,按照书院每年的研究成果、培养的人才数量以及未来的发展建设方案,综合考虑拨款,不再存在某一处书院顶着关中书院的名号,是亲生的,拨款就多一些,而某一处书院在一开始为了刻意淡化关中的影响而没有挂关中书院的名字,是领养的,拨款就少一些。
虽然这种事上,古往今来都很难说公平公正,但至少可以在一套完善的品评准则的约束下,变得相对公平。
“长安书院上下,可否有意见?”杜英接着问道。
这样的改制方法,受益最大的显然是那些新组建的书院,诸如京口书院、吴郡书院等,师资薄弱,地处关中势力的边陲,一开始甚至都不敢把关中书院的名头直接挂出来,以防刺激到本地那些无比敏感的世家们。
结果现在,可以理直气壮的对内自称是关中书院所辖,加强内部的团结和荣誉感,对外还能减少关中书院的存在感,赢了两次,简称“双赢”。
但是诸如长安书院,是关中书院的根所在,结果现在没了这金字招牌,学子们又会不会觉得辛辛苦苦考上来,母校改名了?
这不是坑人么?!
法随摇头说道:
“那倒没有。其一,长安书院本就是关中书院,人尽皆知,所以不会因为换一个名字就没有人买账了。
其二,书院就是做学问的地方,就算是今日老夫把这匾额换成‘茅······茅屋书院’,那书院之中的人,就不做学问了么?
无论高台楼阁,还是茅屋田舍,又有什么区别?在做学问的人心中,便是身处烂泥沼泽、头顶风雨如晦,只要手中有书、眼前有光,照样可以做学问。”
杜英:······
师父你方才是不是想说“茅厕书院”来着?
还真是大胆的想法,但是杜英也不得不承认,法随说的有道理,在真正要做学问的人心中,何处不可读书?
而在想要沽名钓誉的人心中,富丽堂皇的殿宇、赫赫在外的威名,才是追求的目标,可是沽名钓誉的人,又如何能够做好学问?
倒是杜英用后世的一些思想带入到了现在关中的学界之中,贻笑大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