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多少事 第899节
作者:然籇      更新:2025-12-23 18:55      字数:3811
  而打发几个商贾的钱,对于能够攻灭一国的王师来说,又算得了什么?
  那些西域小国,一个个也都富得流油呢。
  杜英笑道:
  “让他们引路,疏通西域商道,想来他们是愿意的。
  但是除了战事上,还有一个思想,通事馆需要摆正。
  和关中的商贸,取决于道路通畅与否,取决于关中是不是能够吃得下他们带来的货物······
  那些西域商贾们可以这么想,在他们眼中,手头上自西方而来的货物,如果能够在关中买一个好价钱的话,自然是不亏,而就算只是转运到凉州,被本地的商人吞下,所获得的利益少一些,但所承担的风险也少一些,也是可以接受。
  但是通事馆不能这么想,通事馆应当尽可能地引领他们前来长安,看一看关中的货物相比于他们所卖的货物有什么区别,也让他们意识到,自己所想要卖进来的东西,除了样式上有所新颖之外,并不足以和关中的器物竞争。
  进而引导着这些商贾转变想法,从把外面的东西卖进来转变成把关中的东西卖出去。这主次关系,得颠倒一下。
  为此,余倒是觉得可以带着他们参观一下诸如关中工坊之类的,让他们意识到,和关中合作,有着怎样广阔的前景。
  现在的工坊,因为已经足以领先其余地方的小作坊十余年,是大规模的工业生产,不是小打小闹,因此也不应该成为什么遮遮掩掩的秘密了,而应该成为关中新政的象征,成为关中的名剌,给天下人看看,这般景象,只能出现在关中新政之下。”
  梁殊顿时面露苦色。
  这话是我一个小小的通事馆掾史有资格接过来的么?
  杜英也注意到了梁殊的无奈,不由得哈哈大笑:
  “此事余会去信长安,让景略负责,届时通事馆就只需要带人去就可以了,具体安排你们自行商议。”
  梁殊松了一口气,急忙应诺,只觉得自己有些跟不上都督天马行空般的想象,当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就从桓温、阮家跳到西域上的。
  “天下万事万物,本就有异曲同工之妙。”杜英却好似直接看穿了梁殊的心思似的,突然继续说道,“所以通事,通事,通晓天下事、接纳天下客,通事馆之中也不能某个人只负责某一个方向,而应该多多少少都对其余方向也有所了解,这样才能把各方都串起来。
  又有谁能料到,西域的一场攻伐,牵扯到桓冲的心思,也就直接牵扯到其会不会扭过头参与中原战事,进而牵扯到关中和大司马之间的斗争呢?”
  梁殊豁然起身。
  杜英吓了一跳。
  便听到梁殊拱手说道:
  “谨受教。”
  杜英的嘴角抽了抽,叹道:
  “说得很好,下次不要再说了。”
  ——————————--
  隗粹带着骑兵冲入洞开的枋头东门,这是在枋头围城战的第三天。
  精疲力竭的守军,在目睹了王师骑兵马踏连营之后,在亲自经历了出城救援不成反被吊打之后,士气已经彻底跌落谷底,匆匆守城,但是被邓羌率领亲卫先登城头,直接攻破西门。
  攻城讲究围三缺一,所以邓羌给他们留了东门。
  慕容楷大概是想要顽强抵抗的,奈何城中的守军可不完全听从于他的调遣,西门这边被破,东门和南门的守将立刻带着兵马开城门向东逃窜。
  他们之前就在和慕容令麾下打默契战,自问此时若是能够跑回邺城,慕容垂也不会将他们怎么样,这等大败亏输的时候,又有谁会觉得手上的兵马少呢?
  奈何他们还是低估了邓羌,或者说好了伤疤忘了痛,直接忽略了王师骑兵的存在。
  隗粹带着骑兵就等在东门外三里处,立刻合围上来。
  混杂在一起的鲜卑步骑,被八千王师骑兵穿插、切割、包围,到最后的劝降,一气呵成。
  阵斩两千,逃散千余,其余的数千步骑尽数投降。
  而隗粹甚至还有心思分出来千余骑兵,抢先杀向城池,占领了洞开的东门,配合西门入城的邓羌清扫城中残留鲜卑兵马。
  等到隗粹入城的时候,城中也几乎没有多少杀声了。
  只是沿途,还是能看到散落的尸体。
  虽然城中的多半鲜卑士卒并没有什么斗志,但还是有一些慕容楷麾下的死忠在负隅顽抗,战斗到了最后一刻。
  第一三九四章 我亦自贫寒中来
  邓羌不知道隗粹在何处。
  但是他看到了慕容楷在何处。
  慕容楷的将旗就在北门上,而城墙上也的确有一个人端坐。
  身边只剩下十余名士卒,团团围着。
  横刀振血,入鞘,邓羌伸手排开身边亲卫,大步走上前。
  亲卫们无奈,却也只能跟上去,纵然他们知道,对面十余人加起来可能都不够主将打的。
  “万人敌”可不是一声空话,而是来自于无数邓羌刀下亡魂的哀嚎。
  “来者何人?”坐在那里的男子朗声问道。
  邓羌笑眯眯看着他,没有说话。
  问话的人正是慕容楷,他扫了一眼邓羌,心里了然,既然不说话,再看周围那些关中士卒的神情,那就一定是敌军主将了,而有这个胆量直接走上前来的,不用说也一定是邓羌了。
  慕容楷徐徐说道: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枋头城是你们的了。”
  邓羌在慕容楷对面站着,居高临下看着他,好整以暇:
  “汝不会以为,若是没有你们之前的两败俱伤,余就无法攻破枋头城吧?”
  慕容楷惨笑一声,这倒也无从反驳,对于自己麾下那些将领们的小心思,慕容楷并不是不知道,所以到最后关头,明明城池也只是被包围,结果有一些人自作主张从东门出城,根本没有得到慕容楷的允诺不说,甚至也没有通知慕容楷。
  这就导致慕容楷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想要突围也已经为时晚矣,只能扼守北门,一直抵抗到现在,最终他的身边也只剩下这些士卒。
  走投无路之下,慕容楷也没有什么求生之意了,原本因为邺城之乱而沸腾的心,因为枋头之战的拖沓错乱而担忧的心,此时反倒是完全平复下来。
  无奈笑过之后,他慢悠悠的说道:
  “至少要比现在费力一些吧?”
  邓羌好奇的打量着他,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
  “这是打算束手就擒了?”
  慕容楷摇了摇头:
  “将死之人,还是想要死的明白一点儿。”
  邓羌忍不住哈哈大笑:
  “也罢也罢,其实尔应当心中也明白,只不过是想要一个准确的答案罢了,看在你也算条汉子的份儿上,余倒是可以告诉你,其实你和慕容令交锋于枋头城下,亦然是我家都督神机妙算。”
  “果然如此······”慕容楷叹道。
  不需要邓羌过多解释,只是这一句话就已经证明了他心中的很多揣测。
  自逃到了枋头之后,他越想越觉得之前的邺城之乱有蹊跷,看上去就像是慕容垂和慕容令临时起意一样。
  虽然后来慕容垂果断上位,并且把邺城经营的如同铁桶似的——否则慕容令也不敢带着这么多兵马出邺城杀过来——也逐渐打消了慕容楷心中的疑惑,只道是自己之前真的看错了慕容垂,其早就已经等待着这一天。
  但这一点怀疑,还是留存在心里。
  现在经过邓羌这么一说,慕容楷恍然,关中使者梁殊,显然还是在这其中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而慕容垂采取行动初期的慌乱,也明显就是被弄了一个措手不及,否则不至于还能让慕容楷带着兵马杀入城中。
  这不是慕容垂如今已经倾向于稳重的作风。
  因此可以说,关中的最终目的,就是促成慕容垂上位,以迫使慕容垂为了避免和关中直接冲突,而必须要捏着鼻子承认和关中的所有往来贸易条款。
  同时关中还尽一切可能挑拨慕容楷和慕容令之间的猜忌和矛盾,最终矛盾爆发的时候,双方所想的就已经不是思考一下矛盾为何而来、从何而起,而是直接同室操戈,打的难解难分。
  以至于最后慕容楷拼尽全力跑到了枋头。
  为了斩草除根,慕容令也必须要追杀而来。
  促成了双方在枋头城下的又一场一波三折的大战,而显然已经窥探多时的邓羌,抓住这个时机直接杀过来,成为最后的赢家。
  因此在这场战事前后,说关中只是偶然路过的渔翁显然不合适,而应该说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关中都督府放的长线终于钓到了大鱼,至于慕容楷和慕容令,显然就是被算计在其中,有此一败,倒也不算冤枉。
  “贵军能够直接从河内杀到枋头城下,无人所拦、无人能当,也的确是将军的本事。”慕容楷勉强笑道。
  算是承认了自己一直都被关中算计的事实,可是仍然觉得邓羌能够取胜还是兵强马壮、趁人之危。
  邓羌瞥了他一眼,淡淡说道:
  “沿途不会有鲜卑人发现我们的踪迹,在此之前,关中派到河北的人已经解决了所有的隐患。”
  对于慕容楷来说,枋头城中的自己不知道邓羌出兵的消息也就算了,枋头城外的慕容令也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这是他不解的地方,可是他也知道慕容令是和自己半斤八两的对手,不可能真的浑然不注意河内王师的动向。
  唯一的解释,就正如邓羌所言,沿途的所有鲜卑人眼线,甚至是所有的鲜卑胡人,都已经被解决了,所以连一个通风报信的都没有。
  慕容楷一时默然,良久之后才忍不住叹道: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指的是关中布局河北。
  邓羌抬头望了望天,显然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而他不回答,也就等于在承认,是在很久之前了,或许早在杜英刚刚底定关中的时候······
  一时间,慕容楷的心中也只有浓郁不可挥去的挫败感,他颓然自语:
  “这怎么可能,虽然也有一年多,但是怎么可能已经到了能够肆意切断某条道路的地步,这怎么可能······”
  邓羌哈哈大笑,转身就走:
  “多行不义必自毙。鲜卑入主河北以来,先是撺掇河北世家与渤海世家争斗不休,世家之间的争斗和倾轧,落到百姓的身上,便是在生死之间徘徊。
  之后慕容儁率军南下,征兵十万,不惜直接强抓丁壮,在两淮已经闹腾的十室九空,在河北也是家家户户都有人上战场吧?
  若能和平,谁又愿意上战场呢?
  所以河北的人心,如何能够向着你们?关中获得人心,是很难的事情么?”
  说到这里,邓羌又顿住步伐,扭过头,伸手指了指自己:
  “所谓的人心,不是世家人心,是万民人心也。
  我,亦自贫寒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