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多少事 第14节
作者:然籇      更新:2025-12-23 18:49      字数:4325
  毕竟在山里摘下来的那些果子,又酸又小,味道差劲到杜英都没有吃的欲望。
  此时看着这些果子,杜英都忍不住想要吃两口。
  但是他还不能动。
  因为堂上的主人还没动,坐在廊下的客人当然都得正襟危坐。
  没错,杜英也没有资格坐在堂上陪着主人,只能和王猛、任群一起挤在廊下。
  这场宴会是雷氏的家宴,或者准确一点说,是雷弱儿的长子雷论主持的一场面向青年才俊的宴会。
  杜英和王猛他们两个一开始就是奔着这个来的。
  想要刺探潼关军情,他们两个还没有这本事。
  但是想要摸排一下雷氏的实力,尤其是雷氏还有多少后劲,这宴会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
  雷弱儿作为潼关的守将、又是关中羌人的领袖,现在正好有正面向山东以收拢人才的好机会,当然要好好把握住。
  现在羌人的确是配合氐人,但是大家心里都清楚,羌人从来没有真正臣服于氐人,洮水一带的羌人以及现在混迹于中原的姚氏羌人一直蠢蠢欲动不说,雷弱儿这个秦国的臣子,实际上也是大权在握、割据一方。
  这也就是雷弱儿本身和姚襄之间关系并不怎么好罢了,不然的话雷弱儿打开潼关,姚襄就能够率军直入关中。
  现在雷弱儿坐镇潼关,为秦国兢兢业业之余,当然也得全力拉拢本地的豪强以及各个世家的人才,尤其是那些因为躲避中原战乱而进入关中的人才,这些人才掌握在手中,就可以帮助雷弱儿坐稳现在的位置,保不齐还能更上一层楼。
  历史上的雷弱儿也的确曾经在前秦位极人臣,只不过这家伙到底是嘴巴太臭,把朝堂权臣得罪了个遍,尚且还以为苻生也是个讲道理的,殊不知苻生才不管你的对与错,说砍脑袋就砍脑袋。
  杜英觉得自己有理由怀疑,雷弱儿当时也是仗着自己背后有羌人部落还有网罗的人才撑腰,才敢在朝堂上直言劝谏,谁知道皇帝本身也是个不讲道理的,哪管你那么多?尤其是还逼着苻生去杀自己的两个宠臣,说好听点叫帮助陛下铲除奸佞,说难听点就是要砍断陛下的左臂右膀。
  你想造反么?
  而现在的雷弱儿,倒是还不至于那么嚣张,在朝堂上就敢直接和权臣对骂,而且现在坐在皇位上的苻健,也不是好惹的主儿,雷弱儿应该心里有数,因此他网罗人才,也不是亲自出面,而是让自己的儿子雷论代劳。
  不然的话要是有风声传到皇帝的耳朵里,少不了是个麻烦。
  而换做一群少年人没事饮酒作乐,皇帝自然就不会多想。
  只不过······杜英看着这堂上和廊下的人,有些无奈。
  显然雷弱儿想的很不错,但是雷论并不是完全按照他老爹所想的那样来做的。
  有资格坐在堂上的,不是羌人自家子弟,就是一些臊眉耷眼、看上去就是阿谀奉承之流的汉人。
  至于廊下坐着的,一个个反倒是看上去像是颇有才干的人,只可惜一场宴席到最后,雷论可能看他们一眼都没有。
  任群很快就证明了杜英的揣测,堂上的那几个汉家子弟,多半都是出身大世家的旁支。
  第二十七章 傅学
  潼关这里虽然是咽喉要道,但是往来的人也并没有想象之中的那么多。晋室衣冠南渡,中原世家要跑,也都是向南跑了,一路入关的反倒是少数,多半都是和任群这样出身并非非常显赫的,或者是大世家的旁系子弟。
  他们知道自己前往江南,也只能在那些大世家的手底下依旧低头做人,所以还不如冒险来关中搏一搏。
  这其中一些擅长阿谀奉承的,一个个舌绽莲花,自然就把没有多深阅历的雷论说的晕头转向,进而心服口服,引以为座上宾,反倒是那些本身有才学的,没有了展露才能的机会。
  因此很多人自然参加过一次这样的宴席就不再参加,堂上的人每次都在,廊下的人却走马灯一样的换,反正雷论也不在意。
  杜英和王猛这样的生面孔,显然也没引起他的注意。
  在他看来,堂上这些人就已经是符合父亲要求的人才了,剩下的那些,爱来就来,爱走就走。
  因此现在宴席上的场面也很奇特,堂上好一片热闹的说笑声,隐约能够听见雷论在和自己几个比较亲近的文士讨论着风花雪月,三句话不离这潼关为数不多的几处青楼酒馆里何处的姐儿最靓、出身最有讲究。
  这乱世之中不知道有多少曾经的大家闺秀沦落风尘里,自然也就成了这些人茶余饭后的谈资,而且下次再去这风尘里晃荡的时候,看着那姐儿曲意逢迎的样子,再想想要是换做太平盛世自己可能根本就不配一亲芳泽,自然更是激动。
  听着这些人肆无忌惮的笑声,任群一时间也有些尴尬。
  邀请王猛和杜英前来这宴席本来是他的主意,任群倒并不是不知道席上是个什么光景。
  只不过之前他前来参加的时候,还遇到过好几个山东世家子弟,任由堂上在说些什么,至少廊下的他们几个还是颇有共同话题的,结果谁知道今日那几个人竟然都没有来,不知道是已经对雷氏感到失望而动身前去长安,还是重返中原了。
  所以任群现在发现除了王猛和杜英之外,其余都是生面孔,也不知道应不应该主动搭讪,再加上堂上的那些话题怎么听都和所谓的才子们相互交流并没有什么关系,反倒像是一群狐朋狗友在这里饮酒作乐,所以难免更是坐立不安。
  当然,任群并不知道,这两位老兄实际上原本就意在此地。
  不过任群还不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所以杜英和王猛并没有表露出来自己就是为了这个来的。
  任群邀请他们前来,装作是事前完全不知情,自然又相当于多了一层掩护。
  何乐而不为呢?
  不过来了,就有些后悔。
  王猛似乎也觉得无趣,咬着果子,也不知道是无聊还是真的饿了。
  杜英则饶有兴致的听着旁边人低声的交谈,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能听见什么。
  “几位兄台看上去都是生面孔啊。”一名文士打扮的年轻人走过来,端起酒杯,“且先敬几位兄台一杯。”
  杜英和王猛顿时抬起头来,打量着这个年轻人。
  此人看上去二十来岁的样子,虽然只穿着一身灰袍,简单的一个青布头巾,但是腰间插着折扇,衣袖鼓荡间也隐约可以看到有书卷,想来也必然不是真正的贫寒子弟,不然不说那扇子看上去做工就不错,只是那书卷,在乱世之中又有几人能够买得起书?
  坐在他们两个身边的任群就买不起。
  更重要的是,这年轻人看上去是孤身一人,但是当他一动,一远一近,各有一处桌案,有人把目光投过来,这两个人看上去却绝不是文士的样子,衣衫打扮虽然和文士并无两样,可那衣衫可掩盖不住发达的肌肉,而且黝黑的脸颊也说明这两个人应该多有训练,武力不会差到哪里去。
  他们并未起身,目光之中却颇有锐意,牢牢盯着杜英等人,似乎只要杜英他们有什么奇怪的动作,就会暴起发难。
  不用说也知道,这两人必然是眼前这个年轻人的护卫。
  此人到底是什么来路?
  杜英一时间没法猜测,只能先起身,举起酒杯抿了一口。
  酒量不行,昨日宿醉的感觉可不怎么样,今天得节制。
  任群则好奇的问道:“实不相瞒,余之前也来过两次,似乎未曾见过兄台?”
  那年轻人不由得笑道:“前些时日家中有事,折返长安一趟,因此未曾前来,倒是不凑巧了。”
  得,家还在长安,看来真的非富即贵。
  这一身衣服,与其说是他在掩盖身份,倒不如说是人家怕穿的衣冠华贵,你们根本不敢和人家说话。
  当然,还有另外一种可能,就是不想引起雷论的注意。
  那他出现在这里的意图是什么?
  杜英只觉得背后一阵寒气向上冒。
  这个年轻人很有可能是代表着长安的某一股势力前来试探雷弱儿的,而且十有八九是氐人那边。雷弱儿作为羌人的领袖级人物,氐人不可能对他没有提防之心,派人试探也在情理之中,顺便还有可能发展一下卧底之类的。
  但是对于杜英来说,遇到这样的人,显然并不是什么好事。
  或许自己可以借助眼前这个年轻人一步登天,但是这登上的天,是秦国、是氐人的天,不是汉人的天,而且杜英也不相信氐人真的会放心让一个曾经的晋人真的执掌大权。
  那杜英就必须要敬而远之了,不然的话假如自己被卷入长安和潼关之间,或者说氐人和羌人之间的矛盾和猜忌里,表面上看去混的可能不错,但是随时都有可能变成一个牺牲品。
  什么,你说挑拨两边的矛盾,然后从中得利?
  这也就想想吧,毕竟氐人和羌人之间的矛盾就算再尖锐,也改变不了他们并肩站在汉人对立面的现实,要先排斥肯定也先排斥汉人,尤其是杜英这种还顶着本地大族姓氏的汉人。
  之前已经冒出来过一个杜洪了,杜英不想成为杜洪第二,下场有点惨。
  因此看着眼前这个带着人畜无害之笑容的年轻人,杜英却有一种告辞的冲动。
  不过王猛倒是饶有兴致的拱了拱手:“北海王猛,敢问兄台名讳?”
  杜英和任群也只能跟着报上姓名。
  而那年轻人回味了一下,似乎觉得这三个名字很陌生,不过还是瞥了杜英一眼,方才说道:“不才长安人氏,傅学,表字文玉。”
  “傅学?”王猛重复一遍,不由得笑道,“看来兄台家中长辈真的想要兄台求学上进啊。”
  傅学看向王猛,似乎在思考什么。
  第二十八章 此地不宜久留
  ps:今天最后一章
  傅学在思考什么?
  杜英眯了眯眼。
  王猛的问题切中了他的要害?
  这个名字真的有问题?
  旁边的任群也不傻,当然同样察觉到了气氛略微有点不对,当即看向杜英,发现杜英神情也不对,心里自然咯噔一声。
  今天这地方,还真来错了?
  这位傅学,到底是个什么神仙人物,竟然能让王猛和杜英都有如此异样的反应?
  傅学此时似乎也察觉到自己的反应有些不对,旋即笑道:“应当是如此,家父时常以读书学习、以为栋梁告诫于余,这‘学’字的确应了家父的心思了,还别说,之前余还真的没有直接思考过这个问题,只当身体发肤、姓氏名号为父母所赐,我等当欣然受之、爱之、从之便好。”
  王猛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多了几分笑意。
  这话说的也有道理,毕竟很多人平日里反而很少会对父母为什么给自己起这样的名字感到奇怪,比如王猛自己,他哪里看上去很“猛”?不也欣然使用这个父母所给的名字么。
  杜英也微微挑眉。
  这解释滴水不漏,但是总归还是给杜英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难不成这真的只是一个孝子、一个闲得无聊跑到潼关来参加这所谓年轻英才集会的无聊的年轻人?
  傅学看了一眼喧闹的堂上,笑着说道:“此处倒是喧嚣啊。”
  王猛对此显然很是认可,无奈的摇头:“饮酒作乐,殊不知钱财从百姓身上所出,计策从人才身上所出,取百姓之财而借纳贤之名,实则行享乐之事,如何能成大事?”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乱世中本就如此,景略兄无须感慨。”旁边的杜英淡淡说道,旋即打量着傅学。
  傅学明显露出些许惊讶的神色,忍不住抽出折扇轻轻拍着手心,赞叹道:“好一句‘路有冻死骨’,两相对比,当真一语中的,说出当今之乱,只可惜曾经的朱门也都已经作古,往来称雄称王的,也多数都是这等不知雅乐之辈。”
  他并没有刻意压制自己的声音,更是惹得王猛和任群等人脸色微变。这就差直接说堂上那些家伙是蛮夷了,这家伙也是好生大胆!
  而杜英似乎已经有了答案,只是微笑着不语,抿了一口酒。
  “只可惜我辈空有抱负,却无处施为啊。”王猛坐下,摇头叹息。
  师兄着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