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
作者:形赠影      更新:2025-12-23 18:19      字数:3048
  楚燎一言不发地垂头看地。
  好在他们今晨一人未伤一马未失,攒够了冲锋的信心,个个都摩拳擦掌等着再胜一轮。
  斥候来报,这次对方举了大旗,旗面上是个“张”字。
  屈彦皱起眉,立马对号入座道:“张甫?”
  孟崇颔首:“是他没错了。”
  两人都跟在楚覃身边数年,对此人都有留意。
  “十多年前,张甫还是公子弈的手下大将,可惜公子弈不懂军政,放任他成了一方豪强。”
  屈彦接口道:“后来大王横扫军中,狠狠压灭了他的气焰,剪除他大批羽翼,只是碍于他在当地有声有名不好一把掐死……这些年他夹着尾巴做人,想必怀恨在心,早就兜不住狼子野心了。”
  孟崇再问斥候:“他们打的什么名义出兵?”
  那斥候觑了楚燎一眼,照实道:“剿匪。”
  楚燎忍俊不禁,咧着泛紫的嘴角笑了起来。
  除宫中的贼,剿边地的匪,双管齐下,谁都不及他们忧国忧民啊。
  “走,换个地方。”孟崇走出两步,回头看向楚燎,“公子,此行你唯一的目的,便是活着,你明白吗?”
  楚燎不满道:“那是自然,我们都要活着回去。”
  孟崇笑了笑,不置可否地正着轻甲走在前面。
  此处的地势不及前头的陡峭,攻守难度都不算大,孟崇在入夜后的一刻钟才带兵冲锋,掀了溪边的营帐挑飞取水的敌兵,撕开一道口子扬长而去。
  张甫听后气得拍案而起,破口大骂,想不到对方鼻屎大点人马还能顽抗至此。
  本想活捉公子燎暗中扣下,以备不时之需,如今看来,不下死手是不行了。
  他带上头盔,想了想方才来报信的兵卒的惨状,又把头盔摘下,怒道:“敬酒不吃!立马整军围山,绪方,你去把西北两面都给我放火烧了!连夜攻上!!!”
  绪方掩下眼中轻蔑,领命而去。
  另一头,楚燎马不停蹄,天边传来一两声雷鸣。
  他仰头看了眼滚滚浓云,祈祷着千万别下雨,好让他一口气冲出。
  嗖嗖的箭矢声破空而来,他们暴露在一片空旷下,顷刻便倒下不少人马。
  对方是打定主意死要见尸了。
  在穷追不舍的流矢下,他们不得已放弃直通的长道,转入山中。
  天黑路遥,人疲马乏,这一来已是死伤过半。
  屈彦回头看了看仍有余力的追兵,片刻之后调转马头。
  “孟将军,公子便交给你了!”
  “知道了——”
  楚燎猛拽马缰,破音吼道:“子朔,你要做什么!!”
  屈彦拔出剑来清点人马,看向急促奔来的楚燎,在逼近的雷声里有种尘埃落定的坦然。
  “世鸣,你是大楚唯一的公子,你一定要活着回去……”
  他猛喝一声,朝山下冲杀而去:“杀!!!”
  “杀!!!”
  “杀——”
  楚燎没能听清他散在风里的嘱托,被孟崇一把提住,眼睁睁看着屈彦带着一支仅有十多人的小队消失视野中。
  “子朔……”
  “没时间哭了,公子,”孟崇扯着他的马头替他辨明方向,“走!”
  他挥剑拍在楚燎的马背上,连人带马撵了出去。
  奔逃不到一刻,山中半面火起,映亮了半边天。
  除了他们自己的喘息声,地面上的砂石震起,大批人马正在攻上。
  孟崇拽着缰绳叹了口气,他看着咬牙切齿的楚燎,“嘿”了一声拍着他的脑袋笑起来:“好小子,这也不怕?”
  “……我更怕不能手刃敌手。”
  “好!有胆气!”孟崇吼了一声,连声点出一串人名,这批人都经过他的提点,谁有多少本事他都了然于心。
  楚燎似有所感地抓住他,“不可!!”
  “什么都想要可不行啊公子,”孟崇扒掉他的手,对那二十多名士兵道:“你们护送公子突围下山,我去引开主军,你们身上的担子有多重,你们明白吗?”
  士兵们下马驻剑,铿锵道:“是!属下定不辱使命!”
  楚燎一以贯之的坚定开始动摇,他拽住孟崇,几乎是低声下气地恳求道:“我们一起突围……”
  “楚燎!”
  孟崇厉声吼道:“为将者不容私情,你若真想对得起谁,就活着,别牵来扯去地弄不明白,你以为你是谁?”
  他指着复剑待命的士兵,恨铁不成钢道:“他们明白自己的担子有多重,你明白吗?!!”
  楚燎终于哑口无言。
  “走,别让他们瞧不起你。”
  孟崇不再与他多言,带着剩下的一点残兵,疾风掠影地冲了出去。
  “走吧,公子,”一名士兵上前道:“我们会护送您下山的。”
  楚燎猛闭上眼咬得满嘴是血,他抿掉舌尖的苦味,抽出剑来直指山下:“杀——”
  这是截然不同的一条路。
  两旁的树影婆娑掠过,今夜本就没有月光引路,另一边的山面或多或少都在大火的映射下有迹可循,只有他们这边黑得渗人。
  生死坠在绷紧的弦上,在异样的安静中愈发喧嚣。
  楚燎心如火烧,被枝叶划破的面颊上冒着血的热气,几乎要把他烧干。
  起码要上万的兵力,才能在如此宽阔的地势上围成一片。
  楚燎砍翻要吹角的几名叛军,很快又被潮水般的包围没上。
  残肢与人头齐飞,他绷紧的弦有了大开大合的泄处,势不可挡地杀出一片重围。
  直到绊马绳拉开,在昏暗中他滚倒在地,半边身子传来火辣辣的疼痛。
  他已经记不清究竟杀了多少人,但又好像一人也没杀成,叛军攻势不减,他被一名士兵搀起,扔到另一匹马上,再一次被送出。
  数不清的摔打与杀戮,杀声忽远忽近,他耳鸣眼花地挥着剑,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大雨,亦或是他的血凝在剑柄上,湿滑得根本握不住……
  记忆的最后,是他听到自己体内骨头断裂的声音,天地倒转着彻底黑了下去。
  杀声未歇。
  他什么也来不及想。
  ***
  是死一般的寂静。
  没有马蹄,没有杀声,没有枭鸣,甚至连风也纹丝不动。
  楚燎在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眨了眨眼,流动的水滴带着腥味滴到脸上,他以为自己终于死了。
  但是疼痛只会放过死人,他周身灼烧般滚烫起来,轻轻一动,便能听到体内骨水晃动的声音。
  好疼。从头到脚,没有一个地方是不疼的。
  他似乎是侧着身子,试图用左手撑了撑压着的天,依旧没有动静。
  他喷出鼻中堵塞的泥和草,缓了几息,用肩膀顶着一点点撬开。
  月亮出来了。
  他鬼影般拔地而起,被撑开的尸体横七竖八地滚了两下,再没了声息。
  湿润中混杂着微微烧焦的山风,楚燎方才卡在泥石间的凹陷中,这才看清周遭四散的尸体。
  尸堆挡住了那个窄窄的凹陷,无论生死,他们都保住了全须全尾的公子燎。
  楚燎两眼干涸地跪了一会儿,月光下爬起一个茫然的鬼影,跌跌撞撞地朝来路寻去。
  胸下的几条肋骨不知是在打斗中断去的,还是卡在那个凹陷时断去的,不知是不是戳在他的肺管上,令他每走一步,鼻腔都充满了新鲜的血味。
  他一路走,一路认出自己的士兵,替他们阖上眼。
  他没能找到屈彦的尸体。
  整座山中已成了死域,没有活人。
  几条饿犬正在分食,猝然见到一只黑影默不作声地晃过来,吓得哀嚎几声夺路而逃。
  他扫了一眼,已分不出那人的身份,便游魂般晃了过去。
  他是在一片焦枯的草地上找到孟崇的,尸体半面焦黑,若不是那场雨,他大概谁也找不到。
  有脚步声在周遭踱来踱去,他举不动刀,也不想跑了。
  月光洒在他伤痕累累的脸上,泥血凝在他的发间额角,早已狼狈得看不出他是谁。
  他瘫坐在地,身心俱疲地叹了口气。
  那脚步声迟迟不散去,也迟迟不近前,像是焦急地在原地打转,等着什么。
  楚燎咳出挤压的血水,眨了眨眼,抬头望向天上的明月。
  任何执念,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那脚步声逡巡着来到他身后,围着他不停打转。
  周遭空无一人。
  楚燎抓了把土,掩在孟崇焦黑的面容上,撕开唇肉,轻而又轻道:“孟将军。”
  “公子燎还活着……”
  “你安心吧。”
  他捧起一把土,盖在孟崇的脸上,掏出压在孟崇胸前的符印收了起来。
  那脚步声停了一会儿,慢下步子绕过他和那具尸体,渺然没入夜下。
  楚燎擦了把血,寻了根木棍支起身子,一瘸一拐地下了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