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
作者:
形赠影 更新:2025-12-23 18:19 字数:3166
楚燎敷衍笑笑。
孟崇笑着叹了口气:“公子可知我是自请前来?”
“什么?”楚燎真心实意地疑惑着,看不懂这吃力不讨好的苦差有什么好自请的。
“我将妻女都送回乡里,随你去赌一个安稳的大楚,老夫还是很有远见的。”
楚燎瘪嘴道:“是吗?”
“老夫随军多年,从一介小小的伙夫长爬到副将之位,可谓是呕心沥血,这朝堂上的事情我懂得不多,但军中那一套,我却看得比那些士卿明白多了。”
他睨了楚燎一眼,见他听得认真,忍不住摸着胡茬开始叙古:“什么裂土再封,真当周天子还能活过来?这一套如今放在中原也无人问津了,何况是军政立国的大楚?但凡在军中待个一年半载,都不可能一拍脑袋想出这般天怒人怨的法子,喏,先生不也在军中待过许久,所以他跟在大王身边,从不提这会犯众怒的法子去讨大王欢心,大王也决计不会听。”
楚燎也领过兵打过仗,明白在军中哪怕是一点功劳分不清,稍有偏颇,都会引发更大的灾祸,更别提拿命换来的功勋。
势聚势散,无非是个利字,没人肯平白拼命。
这般看来,刘璞不过是楚覃拿来试探的红线罢了。
“因此你我此去,重在安抚人心,”孟崇打量着他年轻的面孔,见他肯听肯学,老怀甚慰,没轻没重地揉了把他的脑袋,“收服人心颇费时日,半点急不来,你可知大王当年在军中花了多久,才有人肯追随他吗?”
楚覃不常与谁倾吐,楚燎入军后也只是多与他说些军中政务。
他听得入迷,顺口问道:“多久?”
孟崇卖着关子“嗯”了一会儿,“当年我与公子覃不在一处,后来我调往南线得有两年,公子覃才声名鹊起,开始在军中小有所成,算上大王年少入伍,前后加起来得有六年!”
他没在楚燎脸上如愿看到惊讶之色,不满道:“公子,你可是觉得六年算不得长?”
楚燎欲盖弥彰地挠挠下巴,“不是……”
孟崇哼了一声,掰着指头帮他算:“六年是不算长,但得看是哪六年,那时段南境众邦未平,吴越屡屡犯境,楚土来去不足两千里,北面又有魏武卒横扫天下,一霸中原,很快便举兵南下大破我楚,沧骏之战死伤无数,令我楚元气大伤,后来再战,规模虽不如沧骏,却也是屡战屡败,之后……对,之后便是魏霸天下,公子你质魏而去。”
楚燎不禁怔然,仿佛回到了八岁那年,楚覃战甲未卸,抱着强忍泪意的他,告诉他不出十年,定会将他接回大楚。
无论是王兄还是越离,他们都做到了。
“六年啊,六年,”孟崇慨叹着,许久不曾忆起的年轻面孔一一浮现,“那战火辗转的六年,士兵死伤无数,就连将领也战亡得只剩十之一二,公子覃便是在死者如云的战场里脱颖而出,人嘛,比起声名赫赫的死人,自然是崭露头角的活人更值得追随,再说了,你若是见过大王在战阵中一马当先的英姿,也会心有所属地追随他的。”
因此只要楚覃仍在,当年跟在他身后的将臣轻易不会反,一为忌惮,一为敬佩。
实打实的战功垒出他弑父杀兄的底气,没有退路的人,最是一往无前。
孟崇自顾自地忆完往昔,终于把跑远的话头扯回来,“大王是楚国最无匹的刀锋,当然了,我们公子燎也不差。”
楚燎听完这纵横捭阖的一席话,冯崛那几句都只能算是挠痒了。
他无谓地笑了笑,“好了,孟将军,你就别打趣我了。”
孟崇敛了神色,若有所思道:“有些事,老夫也是有妻有女后才回过味来,当年光棍一个,有一天过一天,拔刀只会往前砍……”
他念着家中日渐长高的小苗,铁汉柔情地一笑,“自打有了孩子,拔刀便没那么果决了,时不时会想着,哎,这人说不准家中也有妻女等着他回去,哎,这可不是什么好念头。”
他扯着领子往下拽,露出底下的一条疤痕,“你看,这就是心生杂念被砍出来的,生死关头,就那么一下。”
“所以我就想啊,这放刀可比拿刀难多了,难如登天啊,”孟崇看向自己的双手,声音低了下去,“这些年我也屠了不少地方,手上沾了不少的血,身不由己是真,但可能是年纪大了,有了牵挂,便愈发下不去手了。”
“塘关一役,我眼见公子力挽狂澜……那时老夫便决定了,若再有战事,定要追随公子。”
在连绵不断的征伐中,以杀止杀成了唯一的药方,似乎堵死了其他去路,抑或是别样的药方看起来太软弱,药效难明,便不管不顾地图穷匕见了。
身居高位呼喝惯了,便难有放刀之心。身处下职,自然也无力放刀。
楚燎难为情地低下头去,“这没什么……我不过是做了想做之事。”
孟崇笑着拍拍他的脑袋,“那再好不过了。”
言谈间又一座山峰被绕过,光秃的乱石衔接大片竹林,俨然是两重境界。
“……有些事很难,难到一眼望不见尽头,也不知何时会有收成。但为人经世不可畏难,难事并非错事,对错分明之前,先问人心向背。”
彼时魏王大刀阔斧锐意改革,朝堂上下一片喧声,越离以事问理,教他辨明。
他虽听了个一知半解,但心性使然,仍囫囵着意会了。
越离在烛下的絮语历历在目,楚燎偏头抹去眼泪,“我想王兄和先生了。”
孟崇与他一同望向郢都的云影,没嘲讽他的多情。
“待我们统境归来,就能与他们团聚了。”
临行前妻女的不舍犹在眼前,他们都归心似箭,心有所牵。
马蹄踏在远行路上。
作者有话说:
插播一条小剧场:在落风院里,楚燎换季的时候偶尔会生病,躺在床上嫌无聊,于是越离要给他念书,他扯着被子一把盖过头(不听不听先生念经)……越离拿他没办法,只好去齐院把那两个陶杯也顺过来。
一连六个杯子,杯中装了高低不一的水量,越离拿着勺子交错敲击。
陶土毕竟笨重,敲出来的音也钝,只能勉强听出个高低错落。楚燎躺在床上裹成粽子,看越离煞有其事地哄他开心,软绵疼痛的四肢也就随心熨帖起来。
越离说他儿时在家中没什么可打发度日的,便会把檐下用来接水滴的铜盆摆在一处,自娱自乐地敲上半天,直到先生忙过回来,领他学书。
楚燎一一记在心里,后来他把国库里的一套编钟顺出来,大费周章地搬到了越离府上。那富丽非常的编钟往院中一摆,衬得冯崛的苦心经营瞬间寒酸起来,便叉腰把他骂了一顿。他只好苦哈哈地又搬回去,结果路上还摔坏了一只,又被楚覃叫去骂了一顿。
总之,最后都算在了越离头上,给他来回折腾地哄好啦。[红心]
第158章 沉舟
四日后,冯崛被扔下车去。
楚燎高倨马头,俯眼道:“去你该去的地方吧,别跟着我们。”
冯崛自那日痛骂后便没与他说过话,如今已是自由身,他挎着包袱牵着马匹,走得雄赳赳气昂昂:“走就走!子朔,我走了——”
屈彦下马拱手,算作答过。
此行凶险,少拉一个是一个,昨日他们才绕过集镇,他往回走上十多里路便有堂皇大道,因此无人会出言挽留。
冯崛踱了一步,“我走了!”
他回头看看,虚张声势道:“我真走了!”
屈彦抱臂失笑,楚燎甩手向空中一抽,马鞭“啪啦”炸响,“要走便走,你磨蹭什么!”
“走就走!”
冯崛大步跨去,走了没几步后又折返回来:“其实我也……”
“走了子朔。”楚燎调转马头。
屈彦笑着朝他打了个快走的手势,翻身上马紧追而去。
孟崇本就在队伍之前,未曾停步。
不长不短的队流很快便与他拉开一段距离,他牵着自己的那匹马犹豫片刻,终究还是与他们背道而驰,走到了自己的路上。
道不同,不相为谋。
他也及时止损吧。
他牵着马在荒郊野地里走了一会儿,除了几个上镇采买的老农与他擦肩,便是此一片彼一簇的树影花丛。
冯崛满目寥落地蹉跎着,日头从身后铺开,将他的影子拉得纤长瘦丽。
暗影诡异地浮动着掠过一棵棵树身,他忽然心有所感,一转心念,兴高采烈地翻上马背,回头望了一眼空旷凄凉的山道。
往日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他驾马奔向自己的荒林,不再回头。
……
另一头,楚燎心有所焦地赶着路。
远路难行,山高崖深,稍有不慎便容易马坠人亡,他急得紧咬牙关,不敢随意相催。
屈彦看出他的食不下咽寝不安席,抬头看了看天色,张罗道:“大伙儿都加紧点步子,这天怕是等不到天黑就有雨来,到时更难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