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章
作者:形赠影      更新:2025-12-23 18:19      字数:3121
  在那些美好到不真实的瞬间里积攒起来的点滴希望,“砰”地一声,与莲汤一起泼在地上,污浊得不见真容。
  楚燎的眼皮开始不听使唤,明明极力想要看清越离,却只能任凭黑幕暗下,听越离声气不稳地在他耳边许诺。
  “世鸣,我等你回来。”
  逃不掉,走不出,放不下,那便只剩漫长的忍受了。
  冰凉的手指一根根掰开楚燎的执念,楚燎心死般颓丧,意识已然心灰意冷,身体却固执地僵硬着。
  越离实在掰不开,肿着眼睛朝几步之外的侍卫招手。
  楚燎在众人的合力下,心里升起无边恶念。
  真稀奇,眼下他竟然想不起这人的一点好,除了一次又一次的冷落与抛弃……他总能被愚弄。
  楚燎终于被稳稳架起,与这人毫不相干地隔开了去。
  他使劲浑身解数扛起眼皮,最后深深地看了越离一眼。
  数不清的绝望与冰冷凝在那渐行渐远的目光里。
  越离浑身一震,支起身子爬过去,听到他万念俱灰的一声叹笑——
  “越离,我好恨你啊。”
  他无言以对。
  侍卫的身影消失在门框后,徒留他孤身倒在地上,覆手盖住余温尚存的一滴泪。
  ***
  夜近子时,天黑得深了。
  守夜的宫人打了个哈欠,在看清来人后又吞了回去,毕恭毕敬道:“大王……太子已睡下了。”
  楚覃许久未曾踏足王后寝宫,闻言“嗯”了一声,径直往里踱去。
  近日他愈发觉得无眠,夜晚被拉得格外长,也将他折磨得愈发形销骨立。
  白日他昏昏沉沉宿在炉鼎旁,夜间他着手处理各种杂事,楚燎一走,郢都流言四起,有的说他难容幼弟,有的猜他暗度陈仓,更不知何处传出的流言,敢将暗杀公子燎一事安在他头上……
  自然,每一条流言之后多得是别有用心,他早已抛之脑后,任其所为。
  室内烛火半熄,沄撑头靠在床头半梦半醒,楚悦抓着被褥睡得熟了,肉嘟嘟的两颊热起红晕。
  曾经同床共枕的一家人如今只剩他了,他仍是睡在自己的位置,小小一团,将床铺衬得格外宽大冰冷。
  沄打个惊颤醒来,以为自己仍在做梦,“大王?”
  楚覃挥挥手示意她下去,自己宽衣解带侧身躺在楚悦身边。
  没多久,热源从身侧传来,楚悦挪着身子埋进楚覃怀里,嘟囔道:“阿娘……”
  楚覃呼吸一滞,抚在他背后的手慢慢落下,轻声哄道:“月桂可是梦到阿娘了?”
  小小的鼾声传来,楚覃吻了吻他的鬓角,叹声道:“原来阿娘都来看你了,爹一次也没梦到过她……”
  死亡也无法把一个人从另一个人的生命中剥离,楚覃昼夜体会着凌迟的痛意,似乎只是在把自己刮去。
  他这口气怄得够长了。
  月桂不时说着梦话,是她确乎来过的唯一证明,楚覃整夜不睡地哄着,夜夜烹灼的心火也温顺下去,令他几乎能觉出夜的凉爽。
  往后几日,月桂每日醒来都能见到他爹。
  开始还有些疏离的瑟缩,后来楚覃亲自带他出城游猎,有如寻常父子那般亲昵,他便放下心结,与楚覃无话不说了。
  “这是你今后的先生,”楚覃在他脑后轻轻一搡,他犹豫着蹉跎两步,朝越离拜道:“悦儿问先生好。”
  越离面露难色地望向楚覃,后者面色如常,他只好蹲身下去,温声回道:“不敢当,臣问过殿下。”
  楚悦对他尚存难以言表的敌意,话一说完便躲到楚覃腿后躲了起来。
  “你不是总爱问你王叔吗?”楚覃摸摸他的脑袋把人拎出来,“你王叔便是先生教出来的,今后你要多多用功,莫给你师兄丢脸。”
  楚悦瞪圆了眼睛抬头看越离,“师兄?那我就是王叔的师弟了?”
  越离没想过还能有这一层干系,但细想起来倒也没错,便硬着头皮应了。
  “那、那我学成之后,也能与王叔一样聪明威风吗?!”
  越离瞥了眼站在他身后不动如山的楚覃,干笑道:“自然,殿下现在就很威风。”
  楚悦欢呼着回身抱住楚覃,楚覃弯腰将他抱起,任他在怀中撒泼打滚,与越离对视道:“那悦儿今后便有劳先生费心了。”
  越离忧心忡忡地看着他,“主上,景氏树大根深,不宜轻动。”
  三日后楚覃将赴往景家亲宴,一解近怨,此事由楚覃提议,景峪就算满腹狐疑也不敢不从。
  “许久没听你这么唤我了,”楚覃对他微微一笑,眯眼看天上热烈的晴光,“到头来,能留在身边之人,也不过就那么几个。”
  “主上……”
  “你不必担心,”楚覃知他私服入宫乃为私事而来,“世鸣那头,孤已派了人去等候接应,虽说途中难避危险,但以世鸣的本事定能抵达。”
  越离得他一言定心,今夜或能睡个好觉。
  “多谢主上。”
  第156章 黄雀
  刘璞虽死,但裂土再封一事已风声鹤唳,旧封之臣偶有上书,更多的音信却如石沉大海,不知去向何方。
  越离心不在焉地授课,楚悦听得泪眼朦胧哈欠连天,他索性掩卷道:“今日便到此为止吧,太子可去小睡片刻。”
  得他这一句放过,楚悦瞬间就清醒了,欢呼着跑出门去。
  门外天阴,乌云翻滚而来,很快便有一场急雨。
  越离在屋中点起烛盏,忽闻门外脚步声声疾来,蒲内侍连伞也顾不得打,见到他先是一个踉跄双膝软下。
  “先生,先生……”
  越离正欲扶他,猝然听他泣音如此,似有所感地望向鼎宫,下一瞬已奔入雨下。
  夏雨倾盆,将池中睡莲打得漂浮不定,粉荷初绽,在雨帘下犹见真容。
  鼎宫外的侍人跪成一片,他险些滑倒,扶着冷墙稳住身形,迈上阶去,湿淋淋地推开那扇门。
  楚覃孤身靠在鼎身,双目已阖,仿佛是睡着了。
  四周萦绕着某种甜到发腻的香气,借着推开的门扇往外扑去。
  “大王……”
  湿印步步趋近,他大口喘气,居高临下地看着面带笑意的楚覃。
  如果这双眼睛还会睁开……
  他跪在楚覃身旁,又唤了一声“主上”。
  鼎宫中没有了往日的忙碌,鼎炉下也没有烧不灭的柴火。
  越离伸手探向鼎身,刺骨的寒意触指而来,他又探向楚覃的颈侧,脉搏不再跳动,是与鼎身如出一辙的冰凉。
  雨声潇潇,星星点点吹落堂前。
  楚覃死在这样冰冷的夏日里,再也不足为惧。
  久长的折磨终于结束,他的死会成为楚国最后的阴影,覆灭整个景家。
  越离冷得发抖,他把楚覃揽入怀中,泣不成声。
  从年少时仰望渴求的追慕,到后来弃之不顾的绝望,再到如今大楚不可或缺的君王……他杀伐果决满腹攻心,毫不手软,他也目光深远懂得顺势而图,算不得顽固。
  他确实是大楚当之无愧的主君。
  但也仅限于此了。
  强悍如楚覃也有暴毙而亡的一天,越离抱着他远去的前半生,冥冥中觉察了他与楚燎之间不得善果的归宿。
  这苦求而潦倒的一生,究竟有谁能终得善终?
  “钟玄……”
  放声的悲号被大雨掩盖,远远听去,只觉景和人宁。
  蒲内侍捧着衣冠趋步而跪,红着眼圈劝道:“先生,大王遗诏,命先生权掌令尹,主国政大权,辅佐幼主……若公子功成而返,则易为楚主。”
  越离看着铜盘上崭新的切云冠,断线的泪珠逐渐干涸。
  机不可失,他没有肝肠寸断的余地。
  ***
  楚王于回宫途中崩亡之事一经传出,首当其冲的便是备宴的景家。
  在楚覃不惜以命相搏的撕咬下,任何辩白与证据都已毫无意义,丧钟在郢都震响后,景家内外已挂起白幡。
  景夫人哭天喊地地要殉夫,被景元与一众侍人拦下,闹得鸡飞狗跳。
  与此同时,改头换面的禁统轰轰烈烈铺排而来,身披素服的越离冷然跨入景家门槛,令满堂噤声。
  他环视一圈,在各色目光里还算客气道:“都尉既已畏罪自杀,看在都尉的份上,尔等不便再留,即刻起景家上下剥去官命,除妇孺之外统统收归天牢,景夫人,着手安排抬棺回乡吧。”
  景元拔剑要砍,被越离身后的禁统军举刀架住,动弹不得。
  他破口要骂,门外传来一声大笑,“令尹真是好大的威风啊。”
  越离没听出是谁,循声望去,一人面带银具,身后跟着一名身量稍逊的丑仆,不疾不徐地缓缓踱来。
  景元喜出望外,大喊一声:“舅舅!”
  那人迎着越离震惊的目光款款走来,被禁军止在三步之外。
  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揭开面具,刺盲的右眼与烧毁的皮肤暴露在越离眼中,令他瞳孔一缩,“……你没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