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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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赠影 更新:2025-12-23 18:19 字数:3112
他梗着嗓子抽泣道:“爹……”
景元第一声并未否认,景峪便明白了。
“……好,爹知道。”他伸指抹去景元脸上的热泪,年过三十才有这么个孩子,就算比景母多几分严厉,也终归是爱重的,否则不会把景元养得这般天真单纯。
电光火石间,他脑中已有了主意,轻声嘱咐道:“此事爹会替你摆平,待你出来后别回景府,会有人接应你,你明白吗?”
景元自小在郢都长大,听他此言似是要将他流放的意思,连忙挣扎道:“爹,爹,我不想走,我这一走就什么也没有了……”
“你糊涂!”景峪气血上涌低斥一声,“你这条命不要了?”
景元抓着他的手不停求情,突然他眼前一亮,脸上竟有了喜色。
“爹,你去找舅舅,舅舅定有办法救我出来!”
景峪见鬼似的瞪着他:“你说什么?”
景元再也顾不上景珛的警告,坦白道:“爹,舅舅还活着,景珛没死,舅舅他没死,他向来聪明,所以能死里逃生,他一定能将我好好救出去……”
突如其来的冲击将景峪怔在原地,木着脸问他:“此事……可是他指使你做的?”
喋喋不休的景元闭了嘴。
“哈,”景峪一屁股跌坐在地,无可奈何地揉着脸:“怪不得……为父还以为你转了性子,肯主动结交,为将来铺路……哈哈。”
景元被他话中的森寒吓到,磕绊道:“爹……你怎么了?”
景峪举盏而立,眼中的温情变得缥缈起来,“元儿,你天资有限,今后不可再轻信于人,明白吗?”
“是……是!”他把脑袋挤在倒刺横生的栏杆上,不断朝愈发微弱的火光望去:“我记住了,爹,我记住了!”
他的声音淹没在一片鬼哭狼嚎之中,须臾便杳无踪迹了。
第154章 震鼓
“不可!裂土再封实在太过,偌大楚土必将亡于内斗!”
刘璞猛一甩袖,与他针锋相对道:“内宰大人,依你看,待氏族慢慢将楚政鲸吞蚕食,可还有机会革新?此时新旧交替,正是不二的好时机!”
“令尹自中原而来,恐有不知,楚土千里非一人之功,岂能图一朝之快?”越离辩得口干舌燥,半月前他升任内宰,可与令尹同席议事,但这刘璞与楚覃一般,似乎非要从氏族口中叼出肉来。
百里竖也忍不住出列帮腔道:“自收归商税到官征盐铁,循序渐进,不至撕破脸去,内宰之言或有道理……”
刘璞驳道:“循序渐进?不过是隐而难发罢了,钝刀宰牛徒然费力,更有功亏一篑之险!”
“隐而难发便够了!”越离见他顽固不返,转对座上撑头阖眼的楚覃,“大王可还记得魏武王?”
楚覃眼皮一颤,微微睁眼,眼里迷蒙的雾气散去些许。
“魏国比之楚国,宗族之力有过之而无不及,魏王大刀阔斧狠下手段,落得个身死气散,不了了之,”越离直视当年亲临魏廷的楚覃,咄咄道:“知古鉴今,此事甚至算不得古,魏国君臣离心尚有大统可循,我王若是效仿,只怕楚土裂地各自为王,坏了来之不易的一统!”
“此乃乱语!魏武王乃是死于妇人之手,与变法何干?!”
刘璞太想成为第二个管仲,不愿放过任何一个接新纳士的机会,只要他辟出一条路来,定可能者居上,而不是让一群酒囊饭袋高据其位!
“是,令尹说的不错,”越离望着面色青白的楚覃,直言不讳道:“魏王确乎死于妇人之手,只怕今后死于妇人之手的君王,还大有来者。”
此言一出,连刘璞也“欲辩已忘言”,受召而来的寥寥数人皆噤若寒蝉地低下头。
楚覃眼梢吊起,鬼气森森地歪过头,邪妄一笑:“越离,是寡人宠得你无法无天了?”
“臣万死。”越离屈膝而跪,并不辩驳。
“行了,”楚覃烦躁地摆摆手,“都退下吧,内宰留下。”
刘璞还欲再争,楚覃一个眼风扫来,他便歇气叹声,失望地转身离去。
百里竖担忧地看向越离,后者朝他安抚一笑,他也只好先行退去。
待堂上六人散得只剩他二人,楚覃方开口问道:“世鸣的伤势如何了?”
半月以来,楚覃不知从何处得了一种药丹,吃了能令人飘飘然如坠梦境,越离托蒲内侍找来一颗,几经辗转,得知其中掺了些百越之地的幻瘴草,多用来服治将死之伤,减轻疼痛。
是药三分毒,少食是药,多食积毒。
越离望着坐在阴影中显出几分畏光的楚覃,心有不忍道:“多谢大王挂怀,世鸣的伤势已经痊愈许多,能自如行动了。”
正是服药的时辰,侍从捧上铅色药丹,原本兴致缺缺的楚覃眼中亮起,面带笑意地接过药丹。
“大王,凡物不可嗜食,否则必遭反噬……”
楚覃咽下药丹,周身的疲乏须臾轻起,五脏六腑都麻痹着畅快了。
“大王,你还有世鸣,还有太子,”越离跪步趋前,一劝再劝:“务请爱重其身,不可轻弃……”
“先生,”楚覃不知不觉放柔声音,生怕惊扰了那些幻象,目光穿过面前的越离,落在门窗下的熹光里,“你伴我多年,知我心性,我自年幼不晓事起,便终日奔波劳心,不敢有一日放过。”
他笑着叹了口气,坚硬如铁的心既在柔软,也在腐烂。
“一程又一程,十年又十年,走到如今,似乎也没比当年一无所有……更来得心安。”
人在接近幸福之际会无比真实地感到痛,然后是喜,再然后便是漫长的空虚与悔恨。空杯酌月。
他自无声的刀光里长起,今后又做了他人的刀光。
来来往往,周而复始,无人告诉他该走到哪里,也无人担保他能从命运手中抢来什么,曾许诺他幸福的人死在他的王宫里,曾与他共饮一壶酒的同袍终于与他执刀相向……这所有的一切,都在嘲笑他。
或许幸福本身就是一种毒药,他不是在与氏族置气。他是在与自己的贱命置气。
他拉住越离冰凉的手,露出一个虚晃的笑。
“寡人不会顺从刘璞之意,此招太险,寡人心中有数。”
“大王……”
他抬手止住越离的话音,在侍人的搀扶下起身,视物不清地朝虚空中笑了笑。
“孤累了,世鸣便劳你忧心,回去吧。”
语罢他转入堂后,没入一片浓阴之中。
***
春气袭来,夜时一日短去一日。
越离从府上赶回宫中,楚燎的腿早已好了七八分,但仍被楚覃禁足在寝宫,不得外出插手。
他打点完暗中寻来的眼线,吩咐完诸多事宜,才惊觉越离已在檐下立了有一阵子。
“你回去吧,若是出了什么差池,可派人传信于我。”
那乔装的侍人心有不安地向越离行了一礼,匆匆离去。
“怎么在外面站着,也不进来?”楚燎牵过人回屋,坐在案边叹了口气。
越离鬓发潮湿,脸上还透着热气蒸腾的红晕,“可有需要我打点的地方?”
他摇摇头翘起唇角:“不必,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王酉与吴朝埙那几个家世清苦的,本就与此事没什么干系,我怕他们熬不过,这才让人打点一二。”
“既知如此,为何当初接管禁统不加以防范?”
楚燎笑意稍减,挺直肩背端坐几分。
若非他心存侥幸,也不会害得越离险些中招……他扫了眼越离颈间几乎看不出的瘀痕,愧疚道:“是我的错,禁统之中牵连甚广,稍有不慎便会祸及旁人,我……”
他两手捂脸,闷声叹气:“我不如王兄。”
“我此言并非要责怪你,”越离扳下他的手掌,露出底下灰心丧气的面容,“今后再遇此境,当以自身的安危为先,不可冒进,亦不可慈软……别无例外,明白吗?”
楚燎抬起头来,颇有些费解地问道:“别无例外?”
“你身为公子,牵一发而动全身,万事贵己,自然别无例外……这几日可有头疼?”
楚燎皱眉看他,“自打腿伤之后便不疼了……”
似乎只要有别的地方血流不止,他的头疾便会“退位让贤”,卜铜说他这副身体还算争气,知晓“竭泽而渔”的道理。
越离探手抚在他仍裹着纱布的伤处,神情略有犹豫。
“可是……你喝的什么?”
楚燎见他从袖中掏出寸长小瓶,垂眸片刻,一饮而尽。
“那日宴上……是你替我挡灾,你本不该受此重伤。”
我还给你。你不要怪我。
小瓶骨碌碌滚落在地,他口中苦得发腥,翻江倒海的恶心感令他面色发白,周身很快又腾起不正常的潮红。
“什么?”楚燎呆坐几息,连忙扶着他的脑袋摁在他喉间,“快吐出来!那东西伤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