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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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赠影 更新:2025-12-23 18:19 字数:3119
越离肩膀一重,在杳无踪迹的八千春秋里抽身而出,从而触到了自己的春秋。
他收回高远的目光,偏过头去,垂眸吻了吻楚燎的发顶。
在梦中的另有其人。
时近晌午,秋阳泼泼洒洒漏过林冠,在罅隙间映出斑驳光斑。
楚燎不知何时靠在树上盹着了。
他微微撑开眼皮,在氤氲的光林里抬手拍开在耳边嗡鸣的飞虫,懒洋洋地揉着脖子,舒然惬意地迷蒙着。
风里传来清脆的踏枝声。
楚燎循声望去,那抹玄衣在数步之外,身影在树木的遮挡下若隐若现,每隐一次,便更远一分。
他在满地焦黄的落叶中无端打了个冷颤,腐叶了无生机的枯燥气息淹过他的鼻腔,脑中炸开般嗡鸣不止。
他沓着步子漫了两步,听见自己喉间发出粗粝的刮擦声:“别走……等等我……”
楚燎的视线涣散又聚拢,眼前的红铺天盖地,蚁群般的绿锈自他脚下蔓延,却如何也抵达不了那抹玄边。
一梦一浮生,他死了一次又一次,胸腔里堵了诸多锋利碎石,硌在他的血肉里惊扰不得,稍一动弹,便如烈火狂烧。
他发了狠追扑几步挡在越离身前,攥紧他的手勃然大怒:“为什么要走?!”
“为了你,我可以什么都不要,你为什么总要离开!!你非要我死了才能欢心吗?!!”
他咆哮之余,胸口呼哧带喘地起伏不停,眼前时深时浅的绿锈散去,露出越离一张青白的脸。
他怒红的脸色与眼眶中挣动不休的瞳孔令越离顾不上他的话中之意,途中屡屡担忧的情况终于出现,他一心一意地惊忧着,不敢随意言语。
爱恨交锋,楚燎对梦中之人恨得咬牙切齿,恨不能一剑捅个痛快,然而此番他竟然追上了,还能得见此人为他垂泪。
他悚然一惊,松开越离后撤几步,喃喃道:“这不是梦……这不是梦……不对,”他忽而冷笑一声,咽下心口沥出的毒血,神色凄惨地拔出腰间短刃,“你又要耍什么把戏?我不会让你得逞的,我要醒过来。”
“世鸣!!”
越离大惊失色,紧紧抱住他劈向自己的手臂,纠缠间不慎被刀刃割伤手腕,嘶了一口冷气。
楚燎乍见熟悉的痛色,一瞬失神,顺着越离拖拽的力度覆在他身上。
越离身后垫着大片灿然的金黄,枝叶将阳光编织成瓣瓣花钿,缀在他的额角眉间。
楚燎觉得自己大概是醒不来了。
越离趁他卸力翘掉他手中杀器,一口气还没松下,便尝到他口中锈味。
无人合眼,他们观察着彼此的蛛丝马迹,直到楚燎眸中的惊恐散去,黑白分明的眼眶里,取而代之的是不知如何收场的惶然。
他撑臂起身,被越离推到一边,重新覆了上去。
楚燎眨了眨眼,目光逡巡在高天幕林间,后知后觉地明白……
原来自己真的病了。
他在越离安抚的纠缠里松了神识,抬手圈在越离腰上。
眼泪濡湿他紧闭的睫毛,顺着他的眼角滑落乌鬓,没入发间,遍寻不见了。
“世鸣,”越离惊魂未定地趴在他颈间,“我们回去吧,好不好?”
回到他出生长大的地方,回到他一呼百应的宫廷,回到他放不下也不愿放下的乌有乡。
越离等不到他坦诚开口,也不敢再赌他心结稍解,已杯弓蛇影,心生退意。
腰间的手臂倏然收紧,楚燎抱着他坐起身来,笑意盈盈:“不好。”
“我才不要回去,我们就这样出双入对不好吗?”
越离与他朝夕相处,无需多想便认出了他,可此时天光煞白……
越离躲开他的追吻,心中莫名闷痛,楚燎看出他的心不在焉,不满地哼唧一声,锢住人抽去他的腰带。
“楚燎,你疯了不成!!”
楚燎将他剥开,一手擒住他的两只手腕按在头顶,整个人兴奋得战栗起来。
明亮的天光入目皆是,他记不得自己多久……多久没有见过大白的天下,他被那人死死按在湖底,像阴沟里见不得光的耗子,只能守着烛光过活。
越离是他们唯一的共识,他终于把他推落下去,赢回了自己的白昼。
他看着身下的盛宴,自觉赢得彻头彻尾。
楚燎俯身在越离簌簌的锁骨上轻咬一口,辗转往下舐去,四处撒欢。
越离在他全神贯注之际堪堪脱手,一脚蹬在他肩头,反手甩了他一个耳光。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他被气得浑身发抖,颤着牙关拉好衣襟往后退去,语气还算冷静。
“你给我滚。”
不等楚燎回神,越离飞速整理好仪容挎上包袱,捡起刚才寻来的拄拐,径直离开了。
楚燎这才发现自己得意忘形,猛捶了几下落叶,沾碎带尘地轱辘追去。
“先生!等等我啊——”
***
他们一连又赶了两日路程,途中越离屡屡撵他,他自知理亏不敢耍赖,只好蹲在一边卖可怜。
那日之后楚燎似乎不再性情转换,越离有时看他嘟嘟囔囔地盘腿坐在后面,不免百感交集,五味杂陈。
“天快黑了,先生,我们找户人家落宿吧!”
越离没说好也没说不好,绕过他往山脚的农户走去。
这个时节水田里的稻子都割完了,留下一茬茬不及脚跟的稻杆,放眼望去,连片的梯田里蓄着清亮水镜,倒映着天光云影。
一名农夫背着一大捆稻草,头戴斗笠佝偻着背,生得五大三粗,在他们身后用稍显怪异的楚地土话闷声道:“让让俺。”
两人各让一边,目送他颠着后背还算轻巧地下坡而去。
越离打听了一下,此地是沐桐县下的一个偏僻乡中,因此地的漆树和桐树格外茂盛,此乡又唤作满漆。
满漆乡中地广人稀,一户人家有好几十亩田,农忙之际根本顾不过来,只能挑几处地力不济的撂了荒。
所幸身上还剩些楚钱,越离寻了一处溪边人家,说他二人是采药的药商,途径此地借宿一晚。
主人家是个满脸胡须的汉子,不像农夫倒像猎户,观他二人面貌端正不俗,心生好感,邀他们歇在厢房。
一妻一女在堂屋中织渔网编头绳,听见动静纷纷探头来望,越离朝农妇遥遥一礼,农妇“哦哟”一惊,有样学样地还了礼。
少女一眼瞧见礼在后头的楚燎,手指绞着渔网,又想低头又想抬头忙得团团转,农妇一掌拍在她脑门上,笑着呵斥一声。
“色胆包天的丫头!”
越离听懂了这句土话,呛了口茶水。楚燎自小长在郢都,这些土话他只能听个囫囵,不明所以地拍着越离后背,被凉凉地瞥了一眼。
农夫招呼几句,回到灶房生火起锅,没多久炊烟袅袅,先前点上的火炕愈发明亮。
越离与楚燎坐在火炕边,母女俩省着火用,也挪到了火炕边,手中仍默契地织着另一方大网。
农妇说了些什么,对越离笑了笑,越离笑而颔首没有作答,她以为他们听不懂,母女俩的絮叨便不避人了。
“娘嘞,这个外乡崽好俊好俊喔,比黄大哥还高还俊嘞!”
“你个穷吃臭捡的丫头,人家路过吃你一顿饭,你要赖上人家不成?”
“黄大哥本来也只是奔一顿饭,这哈也不走喽嘛。”
“不一样,你黄大哥是回不去,人家明天就跑喽。”
“他跑他的,俺想想还不得啦?谁不想要这么个俊俏的暖窝棍!”
越离深感民风淳朴,咳嗽两声起身倒茶去了。
楚燎两手撑在膝盖上,感受着少女温柔的眼波化为嗔怪的怒气,如坐针毡地咽了咽口水。
越离正愁没人治他,乐成其见地作壁上观,且若有若无地打量了一遭,没看见家里还有其他人。
吃饭时农夫舀了些饭菜就要往外走,被越离拦住,“大哥家中还有人,就让他一块儿来吃吧,我们也只是路过的,千管万管吃饭不管,您说是不是?”
农夫回头瞪了农妇一眼,农妇“哦哟”一声,不吭气了。
少女知道自己的胡话都给人听了去,把脸埋进碗里,红着耳垂无声尖叫。
“行,俺叫来吃饭。”农夫叹了口气,出去一会儿带回来“传说”中的黄大哥,楚燎转眼认出他是傍晚背稻草的那个农人。
楚燎看他拢起高大的阴影,又矮下身子不苟言笑地坐在对面,一张方方正正的脸绷得苦大仇深,忍不住凑过去与越离耳语道:“阿兄,这人怎么吃饭还要人请啊,他什么来头?”
“少打听人家的事,”越离撞开他的腿,“坐过去,好好吃饭。”
楚燎不情不愿地挪了挪,把野菜咬得咔嚓响。
饭桌上沉默得熬人,除了咀嚼声与碗筷相碰的当啷声,无人开口说话。
那人风卷残云地吃完,把碗筷拿着跨出长凳,含糊不清地说了句:“饱了,慢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