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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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赠影 更新:2025-12-23 18:19 字数:3137
第107章 蛇信
十日后,塘关。
蠗姼换上新到的假肢,扶着墙走得满头大汗,每一步都用尽气力方能挪动,比蹒跚学步的襁褓还不如。
“阿狡!”
蠗雒见他要摔,大步流星地赶来扶住,“哎,你何必心急成这样?那楚军已怕得缩起头来,要整军一月呢。呵,他们想得是美,今夜我便率兵打过去!为大军开道!”
“……消息可靠吗?”
蠗姼接过他递来的水,喝了一口问道:“景珛呢?他身中刀伤,按理应派人遣送回国,还耗在营里?他想做什么?”
“这是一早安插在楚军里的细作,并不随便通信,可靠,至于景珛……”蠗雒也想不通他被捅成那样,还留在营中做什么,只能猜测道:“许是他伤的太重,不好挪动?”
蠗姼攥得指尖发白,景珛一日不死,他一日寝食难安。
“阿仲,今夜先别轻举妄动,”他与蠗雒商量道:“景珛伤重不假,以此人的阴险,他留在营中怕是没那么简单。楚军被吓破了胆,暂时构不成威胁,你带着将士们休养生息,探听消息,我们寻个好日子……”
他兀地松开手指,任水杯砸碎在地,“杀上门去,送景珛归天。”
“景珛一死,本就吓傻的楚军更是没头的苍蝇,等水门一开,大军长驱直下,要他们有来无回!”蠗雒仿佛能看见楚军大败被围困而死的场面,拍掌大笑着往外走去:“好好好,我这就去安排,务必一击得手!”
他话音一顿,回头瞥见蠗姼露在外面的木腿,笑容稍敛:“阿狡,你不能去。”
个人私怨是兵家大忌,蠗雒向他保证:“我一定提景珛的人头回来。”
蠗姼并不与他争执,只垂头摸着还算光滑的木腿,“好,我听阿仲的。”
秋雨接连下了三天,楚营中因地气潮湿而感染风寒的人日渐增加,众军医将艾蒿堆起,在营中各地焚烧,以祛湿毒。
越离在竹简堆里翻找,楚燎手握针袋候在一旁,温声道:“卜军医说半月针一回,阿兄可有不适?先去榻上躺着吧。”
那日他随手夹在竹简中的帛信不翼而飞,冯崛在信上倒也没说什么,只是王后有孕的消息被萧济封锁,听来很有几分重量。
“你有动过我的竹简吗?”他看着楚燎。
那日楚燎为他施针后两人说了会儿体己话,他便抱着楚燎睡过去了。
楚燎垂眼从他指尖略过,跟着扒拉了两下竹简,“阿兄是在找什么吗?你说说是什么东西,我帮你找。”
“不必了。”越离呼出一口气,随意把竹简搭好,一言不发往外走去。
“越离。”他的手臂被楚燎拽住,后者朝他乖笑一下,扬起下巴点了点榻上:“该扎针了,先生。”
一连十多日,越离都对他与旁人无异,夜里是另一幅温柔面孔,晨起后仍是翻脸不认人。
好比现在,越离神色严肃地看向他拽在臂间的手,“楚燎,我之前与你说过的话,你可曾放在心上?”
楚燎微笑道:“怎么会,我一直记在心上,近来也不大想从前了,先生总得给我些时间慢慢来。”
越离在他的语气中品出微妙的敌意,撩起眼皮看他:“我没给你时间吗?”
他的伪笑在越离看来尤其碍眼,那双锐利的眼角不温不火地低垂着,像是摆好了架势要对付谁。
口是心非,张牙舞爪。
“先生给我时间,就是不冷不热地把我晾在一边,老死不相往来吗?”
“你我各为师生时,我便是这般对你,有何不妥?”
楚燎逼前一步,脸上的笑摇摇欲坠,“所以我只是楚燎,他却是你的世鸣?若有一天我与他只能留其一,你会选谁?”
他满目阴鸷,满心不平,仿佛面前之人不是越离,而是仇敌。
“我要你不再自苛,你便这般自处?”越离甩开他的手,冷笑道:“公子对我心生不满,此情此景,是要杀我祭心吗?”
楚燎愣怔回神,如梦方醒后撤两步,讷讷道:“不是,我没有不满……”
越离被他的言行不一气得横眉立目,那封帛信在他手里无疑。
“那封信既在你手中,那你便收好了,尤其是景珛,他似敌非友,绝对不能落在他手里。”
越离面上的讥讽与梦中重合,楚燎惊得冷汗涔涔,似哭非笑地恳求他:“阿兄,你别生气,我错了。”
“若有那天,我不与他争,乖乖消失就是了……”
“你!”
越离被他气得心口发疼,面色瞬间苍白如纸。
楚燎在他的痛色里稍感宽慰,抬臂要扶,被越离一耳光抽过脸去。
他们既是君臣,亦是师生,更是家人,越离自小受刑,从不忍对他动手。
他实在是气得狠了。
“我教过你什么?”越离红着眼问他。
他垂眼不语。
“遇人遇事,不可轻贱其身,言从心出,不可轻纵悲声。”越离抹了把眼睛,不再看他,“你若抛下自己,那也怪不得旁人抛下你。楚燎,你莫要再诛我心,就算生病,难道你分不清轻重缓急?”
“我是我,你是你,我如何待你,你如何自处,本就是不相干的两码事……想清楚之前,你我都好自为之吧。”
“先生……”
楚燎不敢再拦他,一语成谶,现下他真是一点资格也没有了。
他明知越离厌恶什么,却偏要“以身试法”,似是把一切都撕开毁掉,才能从其中窥见些扭曲而须臾的快意。
剩下的,皆是绵绵无绝的痛苦。
他抬起双手,看着自己深深浅浅的掌纹,“我这是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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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珛的恢复惊人,不到半月已能下地行走。
他躺得浑身发酸,披上外袍拒了亲兵的搀扶,自己踱到门外散去周身药气。
山中白雾绵绵,青烟袅袅,土腥味与艾蒿的烧焦味混在一处,似能嗅出新叶的清香。
不过区区一个塘关,推三阻四,竟让他赔了夫人又折兵,若还负伤而返,他的脸面该往哪放?
营中之事身边人捡了轻重说与他听,他派人把景元召去痛斥一顿,又赏了二十军棍示众……好歹有人压了景元气焰,没让他捅出更大的乱子。
余光里一袭青衫走来,他拄剑打量道:“军师今日好生俊秀,不穿你那乌鸦玄衫了?”
越离呵呵一笑,并不看他:“莫敖今日好生好动,莫不是回光返照?”
景珛看他片刻,伸手掰正他的脸,幸灾乐祸:“哟,怎么还梨花带雨的,谁惹军师不高兴了?我罚他去。”
越离挥掌打掉他的手,他浑不在意地哼笑道:“啊,对了,能入军师眼的人也不多,想来是我们的小莫敖吧,他怎么惹你生气了?军师说来听听,本莫敖也给军师评评理。”
“可惜了,”越离满腹的沉郁被他搅得七零八落,皮笑肉不笑道:“那日被捅个对穿的,该是你这张嘴。”
说完他绕过景珛,径直进门去了。
景珛“啧”了一声,拄着剑慢慢转身往回挪,“拿我撒什么气?”
他挪到桌边,坐下给两人匀了茶水,推杯到越离跟前。
“军师定不是来与我打情骂俏的,有何贵干?”
越离平日与人打交道,少有这种不知进退口无遮拦的,当下横他一眼,冷声道:“我既为军师,自然是与你商讨军事而来,你如今废人一个,总不能让十万大军等你养伤吧?”
景珛端杯遮面,嗔怪道:“军师今日好大的火气,本莫敖都要被烧干了。”
越离:“……”
景珛自顾自抿着水,懒洋洋地看着门外青山。
室内除了火盆里的噼啪声,便只剩呼吸可闻。
越离深吸一口气,重重吐出,又端了面前的水杯一饮而尽,这才叹出那口浊气。
景珛好奇地瞥他一眼,见他抬眼看来,又飘飘然挪开视线。
几息过后,越离再度开口,已恢复了往日淡然。
“塘关久攻不下,士气日渐消磨,”他伸手拽过案上帛图,指着塘关之后的十来座城池,“再这么下去,谁耗死谁也未可知,不若调回驻守沣水长门的精兵,两兵合为一处,壮我军威强撵而上。越国毕竟是小国,只要拿下塘关,之后的城池也不会更难。”
半月前越离本欲下令调兵,思忖之后,还是趁景珛清醒之余问过他意。
彼时景珛只说不可调,越离补充可调半数余下半数,景珛仍坚持一兵一卒皆不可调。
缘由虽不分明,但他驻边多年,越离只好信他所断。
景珛的目光随着他的指尖来回移动,到底是拿笔的花架子,指骨也中看不中用,连蠗姼还不如。
那人虽身量娇小,但刀剑不离手,一双手掌韧劲非常人可比,右手的小指还少了一截,看印迹是自小削去的……
“莫敖?”
帛图上的手指拍在案上,他堪堪回神,“哦”了一声否掉:“不行,不能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