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作者:
形赠影 更新:2025-12-23 18:19 字数:3138
他想了想,详备道:“云梦之地物泽民丰负有盛名,你可先去看看,再行打算。”
屠兴抱臂不悦道:“先生这是要赶我走?是觉得我毫无用处笨头笨脑吗?”
越离愣怔片刻,眉头缓缓蹙起,“我绝无此意,是石之同你说了些什么吗?”
屠兴端坐凳上,目光坚定悍然道:“他说你一醒来,差不离就要让我们收拾包袱滚远点了。先生,我当初随你而来,必不会在你有难之时弃你而去,你把我屠兴当什么人了?”
“这……”越离还要再说什么,他登时站起,抽出他手中的茶杯续上放在床头,扭头就往外跑:“我不听,先生说话总是那么好听,我已经决定了,我不听我不听……”
说着就跑没影了。
越离唇齿微张,这般路数他头一回见,新鲜过后又觉好笑。
他摇头将茶水喝了,抹着杯口的水意沉思。
不多时,他腹中咕咕作响,埋头寻靴的空隙,屠兴推开房门,冯崛捧着食盘迈步而入,“饿了吧?我问厨房要了鱼汤,从屈彦那儿顺了些小菜,快趁热吃。”
屠兴捡起床尾的外衫替他披上,将他扶起。
“石之辛苦,”越离直起身两眼发黑,缓过神来观察屠兴气鼓鼓的神色,幅度有限地笑道:“不生气了?”
屠兴听他笑吟吟的话音,腮帮里那点气说漏就漏了,随着他的步伐恹恹道:“我没生气……”
铜簋揭开盖子,粘稠的鱼汤上撒着去腥的碎叶,散发出阵阵鱼肉清香。冯崛寻到屈彦府上时屈彦堪堪用完晚膳,他见桌上小盏中盛着小菜,顺嘴就问屈彦要了。
“咕咕咕~”
越离接过食箸,犹豫道:“世鸣可还好?”
屠兴在他身边摸凳坐下,冯崛撑着脸看他,将烛台挪得远了些,“他若是不好,你就不吃饭了?”
越离松了口气,那便是无事了。
他埋头喝了口热汤,喟叹道:“人生在世,饭总是要吃的。”
两双眼睛盯着他,他饿得狠了,第一口下去就顾不得其他,一心一意地喂饱肚子。
屠兴莫名怀念道:“守城时看先生用饭,虽然慢条斯理也很文雅,但总能看出食欲。”
越离想了想,不知自己猫在墙头下捧饼啃食有何文雅之处,掏出帕子揩了揩嘴角,“许是有上顿没下顿的,所以吃得格外香吧。”
冯崛屈指点了点食盘,“拿出去吧,屠兴。”
屠兴不满道:“为什么是我?”
若是先生开口也就算了,这个冯崛老支使他,还理直气壮的!
冯崛对他露齿一笑:“你个高腿长,跑得快嘛。”
“此话当真?”屠兴怀疑地望向越离。
越离颔首附和:“你是能从赵王手中逃脱的猛士,自然最为出色。”
屠兴端起食盘,冲冯崛扬起下巴,“哼,我听先生的。”
冯崛歪过身子看他跨出门去,咬牙切齿地“啧”了一声。
“屠兴性情直爽,你莫要与他计较。”越离委婉劝道。
冯崛摇摇头给两人倒了茶,咕哝道:“谁与他计较,看到这傻大个就来气,跟魏珩似的……”
越离的笑僵在脸上,楚覃半道弃他,魏淮直至离去前都在挽他。
“先生,”冯崛叹了口气,“你这番心肠,要怎么险中求胜?”
“我也只是偶有感怀,心手不一罢了。”他扯唇一笑。
“我回来了!”屠兴大喇喇地闯门而入,“咚”地关上门,竟把背对门口的冯崛吓了一跳。
冯崛磨了磨牙,看他故意坐在对面,碍眼地笑起来:“你们在说什么?”
“说要把你发卖了,眼不见心不烦!”冯崛没好气道。
屠兴眨眨眼,拍了拍胸脯神气道:“那我肯定比你价高!”
“呵呵,榆木脑袋上称,论斤两谁比得过你?”
“你!你……”屠兴嘴笨,扯着越离的衣袖告状:“先生!你看他!”
越离欲强压嘴角而不能,轻咳两声装模作样道:“好了石之,你比屠兴年长,略谦一二吧。”
“原来我是兄长啊,”冯崛双臂往桌上一撑,摇头晃脑道:“快,叫声兄长来听听。”
屠兴一撇脸,往地上呸了一声。
越离揉了揉屠兴委屈的脑袋,正色问道:“你从屈彦那儿回来,可有听到什么消息?”
冯崛收了玩心,将听到的消息全盘托出:“楚燎刺王之事已经在官员之间传开了,听说太后不忍手足相残,更以离宫对楚王示威,今日不到午时已离宫而去。楚王对此事伤心欲绝,罢了朝会拒见朝臣,有风声猜测,公子燎虽免于一死,在郢都怕是没什么立足之地了。”
“除此之外,”冯崛顿声望向越离,“楚王念你劳苦功高,忠心耿耿,封你为谏朝尹,府邸在南垣水门东街,明日即可开府。”
谏朝尹算不上高官,并无上殿议政的资格,但谏朝尹可直接面谏大王,因此也无人敢随意轻薄。
虽无实权,但有实实在在的利益可图,不在中枢,却可眼观八方……此等安排不能说不用心,看来楚覃还是对世鸣有真情在。
“先生。”冯崛出声唤他,不解道:“你离楚随侍前,也就与我那时……一般大的年纪,在异国为异客,你处处周旋以求自保,我能明白。”
越离安坐在此,所谓的楚燎刺王定有隐情,说不定就是越离又铺一局……
他见越离神色丝毫不动,喉头一梗,续道:“可你不求名也不求利,为何……楚燎他毕竟是公子,再怎么闯祸也不至沦落,可你……你忙来忙去,仍旧是朝不保夕的随侍,你这一身伤,何苦?”
屠兴听得也难过起来,先生那么单薄的身板,是怎么挨过那些险恶的?
“我……”越离斟酌道:“我既为楚民,还算有些本事,虽不图名利,也想为大楚争些名分。”
冯崛一针见血道:“那你直接投诚与楚王不方便?凭你的本事,何苦舍近求远?楚王再不济,对楚国的心思与你还是相当的。”
他与楚燎只不过数面之缘,而越离在他艰难的岁月中占有一席之地,就算各自为政,于他而言仍是为师为长,且楚燎对越离另有所图,越离看上去心硬如铁,其实只是时势位分使然,他若有一分好,便也愿意给旁人分一分。
若楚燎拿相依为命的情分暗迫他相助,他只会束手就擒。
冯崛身如飘萍,早年也见过王室争斗,这一潭浑水趟下去,哪还有净土可去?
那今日这般伤痕累累被抬回的日子,还远远长着呢。
冯崛的扪心之问,越离在与鲁大分别前,就已有了答案。
他望向屏息凝神的二人,给他们倒了茶水,水声乍起乍伏,餍足至无声。
茶壶中空,他弹指一撞,清音骤起。
“我有私心。”他承认道。
“去北屈守城之前,我被楚王抛下,不得回楚,彼时与我而言,处处皆是生机,却也处处不见生机。那时北屈危在旦夕,是不折不扣的绝境。我并非求死,恰好得遇奇人,便想着,去绝境逢一逢生。”
屠兴在北屈与越离相识,还是头回听起他道出来路,霎时惊诧不已。
人人避之不及的绝境,他竟敢以身丈量?
冯崛与他反应相当,讷讷地喝了口茶。
他娓娓道来,自有令人信服的力量:“果然,人在只能看到自己时,他人之苦皆是过眼云烟,天地左右皆为万丈牢笼。但只要越过眼障,那些不得章法的命数,都有了更宽广的去处。”
方才还有说有笑的人下了墙头跨上战马,下一瞬便身首异处不知所在了。
越离不知他们的名字,也记不清他们的长相,只能立在城头俯瞰着生死轮换,在飞溅的残肢与热血里发怔。
“更宽广的去处……”屠兴似有所感,喃喃重复着。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人在未知生死之前,生有何益,死有何辜,皆是一窍不通,与蝼蚁何异?
生死一刹对人来说太短太短,他们应当有更漫长的光阴去了悟。
枯骨祭功业,黄沙掩无名,这不公平。
越离颔首道:“是,我既已毁誓,一国之霸便太过狭隘,万民握在王权,我若要天下承平,少不得与虎谋皮。”
“世鸣由我教导,心性自得,是我承平路上的千里驹,我赌命其中,不是为他,只是为了自己。”
被迫离城的人与主动进城的人,已非同道。
从楚到魏,自安邑入北屈,他本可随鲁大而去,天地自在。兜兜转转,他还是回到郢都,去求那不可强求的圆满。
稍有不慎,活成竹篮打水的笑话不说,连个全尸也捞不着。
屠兴听得头脑发热,当即一磕茶杯单膝跪地,掷地有声:“先生!我也要随你一起,若能眼见天下承平,我……也死而无憾了。”
冯崛没有作声,以杯掩口看着越离,将他们絮絮的声音都滤去,鬼使神差想起魏闾那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