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作者:形赠影      更新:2025-12-23 18:18      字数:3138
  帕子啪嗒一声扔回水盆中,楚燎的脸被扳过来,他半弓着背,感受着熟悉的抚摸划过额角鬓发,颤抖的指尖流连至面中那几条细痕,带起轻微的痒意。
  楚燎双手背在身后,拇指抠进掌心,堪堪拽住涣散的神思。
  “楚覃竟然……这么对你……”他以为楚覃千里迢迢赶来,还是对楚燎有些不离不弃的情义在,楚燎随他回去,至少能性命无虞。
  “可是因我而迁怒于你?”
  越离无法想象因他而起的自残,也不曾见过如此触目惊心的挽留,他理解不了楚燎的执因何而来,甚至连这份不知所起的痴也觉察不出。
  他知道楚燎重情,是天地间无二的心性,正因无二,所以他真见真闻,却难以真知。
  在迄今为止的漫长年月中,他践习着冷暖别离,以己度人,将心比心,情深似海,于他而言也不过风过荷塘,留痕而已。
  楚燎心知自己大抵是疯了,本该为王兄辩驳,又怕将自己的疯状坦白开来,惹人生厌……他看着越离近在咫尺的心疼与迁怒,喜不自胜,心思一转思及前情,竟替楚覃认了。
  “嗯。”他的眼睫投下一层阴翳,越离微怔,只能看清他眸中的暗影。
  楚燎抬掌覆上脸侧的手,淡声道:“王兄嫌我误事,小惩大诫,左右我身侧无人替我说话,落得这番下场,也是我活该。”
  “我既无军功在身,又平白在异国蹉跎多年,军中将士皆不服我,”他的语气染上几分失落,颇有垂头丧气之意,“与王兄相比,我不过一支飘萍,何足挂齿,今后只怕……举步维艰。”
  在魏国受一群竖子欺辱时,年幼的楚燎尚能昂首挺胸,但求一胜。哪怕败后痛哭流涕,也多是不甘而泣,何曾似这般颓丧过?
  可他脸上的伤证据确凿,又拜他自小仰赖的兄长所赐,一落千丈,难免不堪重负。
  楚燎观他面色深沉,松开他的手跪在他脚边,攥着他破败不成形状的衣摆恳求道:“先生,你回来吧,今后你只是我的先生,与王兄再无关联,我……我身边除了你,并无可信可用之人,求先生助我一臂之力,免我茕茕孑立之困。你不要我,我便无处可去了。”
  这话说得凄怆不已,越离怎么也拽不起他,忽闻帐外有人通报:“公子,守城名士鲁大来寻戍文先生。”
  楚燎见他脚尖挪了方向,额角尖锐地突突跳动起来,救命稻草般抓住他的手不放。
  越离顺势俯身下去,楚燎眸中干涩,抿唇一言不发地抓着他,摇摇欲坠的神情将他拽回别离的那夜。
  鲁大寻他应是有要事相商,今日楚燎黏得紧,白日里也不过几句插科打诨……鲁大那般缥缈的人物,见一面当真少一面。
  可楚燎这副模样,随意甩手离去,只怕又要闹出什么动静来。
  越离急中生智,不知想到什么自顾自眼灼耳热起来,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抿了抿干涩的唇,贴在楚燎的额心上。
  楚燎浑身一震,那软意又顺着鼻峰滑下,在他面上的细痕啄吻着。
  钳在小臂上的手失了力道垂在地上,越离松了口气,轻声哄道:“鲁先生于我有再造之恩,我去去就回,你若不嫌挤就给我空出半边席来,你先行休息,不必等我,其余的我们大可明日再议。”
  楚燎脑中嗡鸣,翻来覆去浮现的都是尚在楚院中自己逾矩后他深感耻辱的怒容,半点插不进时过境迁的温声软语。
  牢狱中人,犯了死罪的,死前会吃上此生最后一顿丰盛。
  自己颠倒黑白地求他,终于求来他施舍的同情……
  越离怎么也扶不动他,只好先行离开,叫来帐外两名兵士看顾。
  直到越离的影子彻底消失在帐帘后,楚燎才抱头倒地,被脑中的锥子凿得痛不欲生。
  两名兵士本不以为意,打着哈欠站在火架旁,被醺然火光暖得困意丛生。
  一刻钟后,一名兵士搡了搡身边的同伴,“军医来了,醒醒!”
  两人努力睁大双眼,军医身后跟着端药的炊夫,不紧不慢地掀帘进去。
  “来人!快来人!”军医素来悠闲的嗓音高亢起来,两名兵士连忙冲进去,愣了片刻,在军医的吼叫里扶起奄奄一息的楚燎。
  楚燎披头散发,下唇被咬出丝丝缕缕的血渍,两名兵士手忙脚乱替他卸下衣甲,周身汗湿了一层又一层。
  军医在他人中狠掐两下,朝兵士和炊夫示意道:“把他架起来,你掰开他的嘴,我把药灌进去。”
  楚燎鼻尖萦绕着腥酸药气,胃水先一步闹腾起来,他扭头欲呕,炊夫顺势掐开他的牙关,军医把药倒进去,同时大喊:“让他闭气!快捏住他的鼻子!”
  炊夫白日里还见过这小公子丰神俊朗立在马上的形状,没成想得了顽疾,连药也喝得比常人惨淡,心中不忍,手上的力道却半点不少。
  楚燎被憋得面色发紫,好歹是开喉放药了,两个兵士按得满头大汗,见军医擦了把汗摆摆手,四人不约而同卸力后退,俱是跌坐在地,面面相觑。
  “把他……把他挪到草席上,”军医拍着胸脯,吓得不轻,“不过迟来些,闹成这样,哎!”
  这些日子医患之间相安无事,有时他忙得忘了,楚燎还会自行去寻。
  楚燎被背到草席上,席下不过垫些干草,难免颠簸。
  他咳呛两声,半睁着眼寻了一圈,黯然昏睡过去。
  灌药时洒出些药汤,汤水沾在他衣襟上,脸上脖间都凝着干涸的药末,炊夫见架上放着水盆冷帕,取来替他揩去狼狈。
  两名兵士心有余悸地不住望向昏睡的楚燎,军医挥了挥手,他们喏喏捡起摔在地上的戈矛,离开帐中。
  楚燎昏睡间也紧着眉峰,散发遮住他骇人的额角,灯影下轮廓深邃,丽色难掩病容,罕见地显出些脆弱来。
  他一个贵族公子,不愁吃喝,不必为生计奔波,有什么好憔悴的?
  炊夫放下帕子,走过去收捡药盘药碗,问道:“这小公子是得了什么病?害得这样厉害?”
  军医哼了一声,每日照料许多缺胳膊少腿的已是目不暇接,还要来个缺心少肺的疑难杂症,医者仁心,平生最恨不惜命。
  “脑子有病,想不通,就要害病。”
  说完他拂袖而去,炊夫叹了口气,提步跟上。
  作者有话说:
  终于……终于……要回去了(后空翻咻咻咻
  第66章 回楚
  营帐门前堆了几车砂石袋,鲁大靠坐在阴影处,手里搓着一根狗尾巴草,楚旗在他头顶上随风轻晃。
  “哎,刚才先生还在这儿,跑哪去了……”
  鲁大听声趴在砂石袋上用力挥了挥手,越离谢过带路的魏兵,加紧脚步过去,见他踞腿而坐,也跟着盘腿坐下。
  许是白日一场暴雨,夜间星月不出,黑云滚滚。
  “见你一面真不容易,还得到处打听,再得那位小公子的首肯,方能等来贵驾。”
  越离如何听不出他话中酸讽,拨弄着碎发偏头看他,“你当真不恼我欺瞒?”
  鲁大抱着手闭着眼,免得一抬头就是那方楚旗,哼了一声:“恼有何用?恼你你就跟我走?”
  “果然,”越离学着他仰靠在石袋上,“你要走了,要去哪儿?”
  “我本飘零客,天地之大,何处不可去?”
  头顶的天空黑黢黢的,越离眨了眨眼,是啊,天地之大,遍地枕席。
  可他还是放不下楚国,舍不得楚燎。
  在所有的牵绊湮灭前,他无法独善其身。
  鲁大未必不明白,楚旗招展而来的那刻,越离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动容。
  “楚军中都传开了,”鲁大见他沉沉不语,揪起他参差不一的发尾挠他脖颈,“那小公子是为你而来,越先生,你好大的阵仗啊。”
  越离笑起来,拍掉他作乱的手,“楚魏联盟摆在明面上,我不过是个添头,这传言听听也就罢了。”
  “他是你的学生?”
  “嗯……我家公子原是来魏国为质的质子,我随侍而来,后来楚魏联盟,阴差阳错也就留下来了。我与他相依为命,既是师生,亦为兄弟。”
  鲁大惊异道:“怪不得你一口魏音说得实在,连魏人也分不清你是楚是魏。”
  说完他遗憾地叹了口气,“我还想着以后去找你喝酒,可惜了,今朝一别,来日无期矣。”
  越离默然片刻,轻声问:“人生在世,何来无期之言?”
  鲁大道:“我曾许诺故人,此生绝不入楚。”
  两人不约而同沉默下来,阴影处平地生凉,越离偏头打了个喷嚏,揉红了鼻头,瓮声瓮气道:“山不就我,我来就山,待来日我得了空闲,便去找你讨酒喝。”
  手中的狗尾巴草被绕了一个又一个结,鲁大笑了一声,“好啊,我酿好的酒一个个都没福分,你不可食言,白白浪费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白话着,不知时辰几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