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作者:形赠影      更新:2025-12-23 18:18      字数:3135
  魏珩被赶出宫时,除了他自己,魏淮与魏明都是一脸的愁云惨淡。
  没过多久,东苑被打理得井井有条,魏珩趁着魏淮宴宾,托信把魏明叫来,那时的罗汉松和玉兰树都是新栽下的,倒高不矮的几棵交错院中,枝叶稀疏,池中已有几尾花鲤。
  魏珩笑得比在宫中自在,拉着他到处显摆,这儿是长瑾给他倒腾的,那儿是长瑾给他亲手配上的,鹊桥是长瑾亲自取名的……长瑾长瑾,魏明年幼时便明白他们兄弟情深,魏珩对他的好与对二哥的好,是不一样的。
  他还给魏明留了单独的一间,让他从鼓场练武回来,也有个落脚的歇息地方。
  魏明听了既感动又忸怩,盯着自己的脚尖咕哝道:“这样……二哥会不会不高兴?”
  “怎么会?”魏珩揽过他揉了揉他的脑袋,指着东向的廊檐:“原本我给你选的地方在那里,想着夏日背光荫凉,是二哥说要选在此处,喏,你看,这里四季见光,他说你既叫长清,自当长明。”
  撑起的窗架下,明媚的春阳逶迤一地,满室生辉。
  那是他第一次从他人口中听到魏淮对自己的评价,母亲忌惮他,父王敲打他,仿佛他是自己与生俱来的敌人,而不是留着相同血液的兄弟。
  他骨子里流着不合时宜的温良,原来他没有敌人,那也是他的兄长。
  那天他执意留下,等到魏淮拎着西巷三号铺的糖点回来。
  魏淮一看院中戳着一大一小,两双眼睛都闪闪发光,魏珩扑上来抱住他,魏明则是跃跃欲试地掂了掂脚,背起手红着脸叫了声“二哥”。
  “喀嚓——”
  院中接二连三传来碎瓷声,魏明挂在门上的手终于使力。
  魏珩长发披散形容枯槁,靠着桥柱伸腿坐在地上,面朝大门,恭候已久。
  他左手边摆着十多坛未开封的酒,他随手撕开,喝了一口把酒坛掷出去,又撕开另一坛,喝得满脸都是,然后砸在树下墙边,酒香四溢。
  东苑的侍人不见踪影,只有他自己盘踞在鹊桥边,等那千秋万代的一瞬。
  “魏长清,”他右手边是一把短剑,用魏明从未见过的痛恨之色质问他:“长瑾是不是你杀的?”
  魏明立在他几丈之外,他迟迟听不到回应,尖酸地笑了一声,仰头喝了一坛酒,狠狠掼到魏明脚边。
  他的舌头早已麻木,尝不出都是些什么酒,魏淮爱饮酒但不贪杯,他便四处搜罗藏在地窖,等着他空闲了,好拿出来哄他开心。
  早知如此,他离去时自己应该乖乖听话的,现在好了,他把人气走了,再也不回来了。
  魏珩面色扭曲地攥住心口歪倒在一边,眼睛也酸得发痛,四肢百骸各行其是,各有各的痛法。
  魏明听着那声痛吟连忙上前扶住他,被他猛然推开。魏珩眼里布满血丝,眼底泛起不正常的猩红,声音嘶哑情绪高亢,像是被掐着嗓子的乌鸦,声声泣血:“都是你!!都是我!!害死了他!他不会再回来了!!你们……你们为什么不救他?!”
  他捂住脸,泪水从指缝里流泻,“为什么我不救他……”
  如果他是魏明就好了,那样他就会把一切都拱手让出,可他不是,他只是最没用的魏珩,他从来都不是魏淮的助力,只是他的累赘。
  当年他死在母亲身边就好了。
  长瑾不该遇到他,不该护着他的。
  魏明见他形状癫狂,抄起那把短剑就要往心口刺,出手如电死死拽住他的手腕,大吼道:“二哥没有死!!”
  魏珩果然僵滞,短剑被魏明卡在虎口掀飞出去,“锵啷”砸在地面。
  “二哥没有死,我把他安置在韩地,现在应该醒了,”魏明握了握他冰冷的手背,“我送你出城,你们……再也不要回来了,明白吗?”
  魏珩的心口收缩般搅动起来,他平静不少,泪意无声汹涌,揪起魏明的衣襟哽咽道:“你骗我……你别骗我,你要我死几次?”
  “此事只有谢老将军知道,你放心。”魏明将他搀扶起来,碾过脚底的碎片。
  魏珩被拖着走了两步,目光一凝,哂笑着停下,不肯再被愚弄 :“你骗我,你母亲的死与长瑾有千丝万缕的干系,你不会放过他……”
  “我母亲不是被他害死的。”魏明打断他的心如死灰,悲哀地对上他的目光:“从我在军中被暗杀之时,便明白幕后之人不是二哥。”
  当时的调查分明不了了之,魏王却斩钉截铁问会不会责怪他的包庇。
  魏淮与高夫人的会面太刻意,而她的夫君,才是真正能令她心灰意冷的人。
  当魏明坐上那个位子后,以前的晦暗变得通明,廷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每个人的位置都要付出代价。
  他甚至能揣测出当初将楚燎放在他身边的用意,他命太好,是被选中的那把剑。
  所以其他可堪一看的世故人情,都能成为他的磨刀石。
  魏王拿着刀笔,刀刀见血地在魏明身上雕出帝王形状,他要这个最有仁心的小儿子与他一样,明白只有最深刻的黑夜,才能透出最澄澈的月光。
  可有人偏要做月光。
  “你信我,四哥,”魏明微微仰头,依稀还能找到当年的模样,“我只有杀了公子淮,才能保住二哥,大局已定,今后他恨我也好,怨我也罢,都与我无关了。”
  他掏出一面帛书,上面详细写了路线,城外安排了牛车。
  魏珩接过那救命的字迹,佝偻的背部缓缓挺立,眼中的雾气散了些许。魏明的话,他已是信了八分。
  他抬起手掌,想像以前一样揉揉魏明的头,最后还是蜷起手指,喑哑道:“若他真的还在这世上,无论如何,我这条命都是你给的。”
  只要有人能把长瑾还给他。
  “长清……”
  他想说些什么,可又不知该说些什么,魏淮失去了多年的谋划,他却能因此得到一个完整的魏淮。
  “事不宜迟,动身吧。”魏明在短短的时日内,学会了一国之君应有的沉敛,任谁都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他拍了拍魏珩的肩膀,走到酒气昏昏的玉兰树下,掏出腰间的火折子。
  玉兰树还没到开花的时节,大叶已争先恐后长出。盛夏时节,这一处的荫凉混着花叶清香,底下总摆着两张竹椅。
  魏明似乎还能在火光跃动间,看到靠在树下剥石榴吃的自己。
  当时只道是寻常。
  魏珩走到门边,最后环视了一眼满载光阴的东苑,和憧憧火影旁衣袂翻飞的魏明。
  他如获新生,归心似箭,更没有立场说些不痛不痒的宽心话。
  闷雷滚滚震动,天空中鸟群鸣啸,低空掠过,口鼻间扬起石灰的酸气。
  终于只剩他一人了。
  东苑的火越烧越大,环绕着那一方池塘烧成连环之势。
  魏明捡起扔在一边的短剑,握着衣袖擦净,敛锋入鞘,揣在袖中离开东苑。
  从东苑到最近的街衢一共一百三十二步,路面上的青砖有开裂的痕迹,墙角冒出不连贯的杂草,无伤大雅。
  “轰隆隆——”
  黑云翻卷成浪,电光劈开窈窕的空白。
  四面来风,酒馆茶肆的幌旗颠扑不破,拍打出一声声爆响。
  摩肩擦踵的安邑陷在昏暗天光下,小摊小贩挑着扁担加紧步伐,妇人哄着孩子收起檐下衣架,一把竹节伞打旋飞过,其后追来一个又蹦又跳的半大少年。
  “嘣——”
  一声巨雷后,万物都显得寂寂。
  在失聪般的宁静里,石破天惊,雨柱一泻而下。
  人间又有了声音。
  尖叫着四蹿的人们又骂又笑,魏明不知他们在笑什么,也跟着勾了勾嘴角。
  “哎哎,小伙子!”
  一个刚收尽肉干的妇人拽了拽他,他下意识要挣,看清后泄了力踉跄着随她走进雨棚下。
  “哪家的娃娃?这么大雨我看你站半天了,在我家躲躲吧,雨小了再说,”妇人嗓音粗粝,两只手掌小而厚重,掸去他发上的雨珠,“这天啊打伞也不管用,每年打春雷都这样,哎哟比去年好多了,去年浇坏我好多菜……”
  她像是没觉出对方的沉默,喋喋不休地把家长里短都交待了。
  寻常人家来来去去也就那几亩田,那几个孩子,那点夏晒冬收春晾的菜干……
  魏明身上被她不知轻重地拍来打去,他后知后觉地低下头,她已经收回手甩了甩雨珠,转身去黑压压的堂屋中取出一把椅子放在门边,招呼他:“等会儿的娃,你家在哪条巷啊,你坐吧坐吧,我屋里……”
  孩子尖锐的哭声传来,他摸了摸后脖颈,“你去吧婶子。”
  妇人啐了一声“冤家”,挥挥手闪身进了屋中。
  魏明就在雷声雨声哭声训斥声里安安分分地坐了下来,仰头望着白光乍现乍消的黑幕。
  雨失去云,于是汇成了川流
  他的心在极度的喧嚣中,莫名变得很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