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作者:形赠影      更新:2025-12-23 18:18      字数:3113
  楚燎不敢再放下越离,咬牙使力将两人的重量托上马背,景岁挥剑一砍,他御马冲了出去。
  他对安邑的街道与巡城值守处了然于心,不走偏门,而是大摇大摆地奔向正城门。
  越离的恍惚终于褪了个干净,夜风兜头盖脸,他半眯着眼,抓住身前的手臂努力回头:“你是不是中箭了?”
  楚燎反伸过手,一把拽出那根两尺多长的小箭,浓郁的血腥味顷刻散去,越离从他手中夺过那根小箭,箭簇上的血迹未干,楚燎下巴抵在他发顶,他一时无话可说。
  离城门将近之时,三人弃马步行,景岁替他简单处理了伤口,止住淅淅沥沥的血意。
  越离侧立在旁,垂头看着手上通体漆黑的小箭,没有疾风的狂乱,除了血腥味,还有他熟悉的树木气息。
  垂落的那只手从身后被人攥住,楚燎唇色有些发乌,对他露了个笑。
  “别怕,很快就无人能再伤你了。”
  景岁将自己的外衫褪下,替他遮挡住背后的血迹,“走吧公子。”
  不远处的城门便是八年前他们从楚而入的地方,那时楚燎才及他的腰高。
  他抬头看着面前青丝玄鬓的少年郎,那一时半刻的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宛如石投春水,还是在他心间荡起一片涟漪。
  楚燎不知他在想什么,那目光似怜似喜,无比细致地扫过他的眼角眉梢,泛起不可名状的痒意。
  越离回握住呆愣的楚燎,掩下百般心绪,朝景岁颔首道:“我们走吧。”
  景岁脸色难看地收回视线,同手同脚走在前面,越离牵着楚燎,一前一后地跟在其后。
  城头灯火通明,魏王遇刺之事虽未广而告之,但人多眼杂,消息不胫而走,全城戒严之际,谁也不敢掉以轻心。
  “世鸣,把东西拿出来。”
  越离晃了晃手,楚燎这才注意到面前虎视眈眈的城防兵,从腰间掏出令牌递去。
  这是魏明给他的出城令,令牌背面刻着“明”字,是魏王宫中的公子式样。
  “公子明命我出城,前往前线协助一二。”楚燎面不改色地补充道。
  城防兵把令牌翻来覆去看了两遍,确定是魏明的令牌无疑,楚燎是公子明的伴读公子,他一时半会儿也拿不定主意,只好先放缓了声色,要他们小等,他前去请示一番。
  景岁浑身都紧绷起来,倒是越离和楚燎清闲,时不时相视而笑,仿佛只是出门踏青游玩。
  楚燎在狂喜之下被倦意冲刷,身形有些不稳,越离上前搀住他,仰头看刻在城头上经霜历雪的“安邑城”几个大字。
  没多久,小兵捧着令牌下来,毕恭毕敬地把他们送出城门。
  毕竟他有公子令牌在手,公子淮一死,举国上下谁不知魏明是未来魏主,何况楚军动向不明,与其糊里糊涂地招惹,多一事不如省一事,日后追究下来,也是依令行事……
  出了城门,四野的风声与相较而下的荒凉扑面而来,城头火光渐行渐远。
  百来步之后,夜光在折柳渠上泛起银鳞,沿岸垂柳瘦骨嶙峋,随风摆弄着细弱的枝条,有种诡异的美感。
  楚燎始终紧紧抓着越离,他上下眼皮开始打架,景岁笃定那箭上并无剧毒,只是抹了致人昏睡的树汁,他也就放下心来,牵着人天荒地老地困倦着。
  “世鸣!”
  楚覃的脸在月光下似明似暗,跟随他多年的战马打了个响鼻,不耐烦地踢了踢蹄子。
  “王兄!”
  越离松开楚燎,不动声色往旁边让了一步。
  楚覃面带喜色上前抱住楚燎,听得一声闷哼,不解地朝低头不语的景岁望去,景岁讷讷道:“属下不力,让公子受了箭伤……”
  越离不偏不倚地接住楚覃沉甸甸的视线,扯起嘴角目露冷光:“殿下,久别了。”
  楚燎甩了甩头,拉过越离替他邀功:“兄长,先生护我多年,劳苦功高,你回去可得好生犒劳功臣。”
  楚覃没看楚燎,与越离不声不响地对峙着,“他就是这么护着你的?”
  “是我大意了,”楚燎挡在两人中间,梨涡若隐若现,“兄长,看在我大难不死的份上,以后把先生交给我吧。”
  他没忘记越离是楚覃帐下的人,也记得魏淮说的那些离间与猜忌,但只要有他在,什么都不会发生。
  楚覃的眉头皱得狠厉,打马声由远及近,他扭头离开。
  慢一步抵达的屈彦表情复杂,单膝跪地抱拳道:“殿下,我……”
  “不必说了,先离开。”
  楚覃单枪匹马只带了屈彦前来,更多的人马不好靠近,驻扎在二十里外的呈亭外,等候接应。
  “我们走。”楚燎将越离带上马,楚覃驭马过来,“你有伤在身,把他交给景岁。”
  楚燎双手环过越离挽住缰绳,摇头笑道:“不了,有他在我的伤便不算什么。”
  景岁牙酸地撇开脸,上前催促道:“公子向来勤武,属下殿后,应当不会有事。”
  屈彦见楚燎没认出他,也不急着叙旧,缀在楚覃身边等候发落。
  楚覃束手无策地叹了口气,“好,走吧。”
  一行人向东奔去,马蹄扬起一地尘灰,徐徐流动的渠水在余光里飞速掠后。
  恍若那些欲驰欲缓的光阴。
  在犹新的记忆里,春三月的时节,两边的垂柳会结出柔软的嫩叶,绿意昭昭,等到四月暖风拂过,带起的绵绵白絮会悠悠扬扬飘向高天,落在安邑城中每一个行人肩头。
  立春前后,荒寂的大片农田中开始有躬耕的身影,田道上堆着用来烧土的牛粪马粪,车辙把路旁的杂草压倒,板车上坐着戴斗笠抱着农具的孩子们。
  春花秋月,夏蝉冬雪,生命中潺潺的八年。
  从一无所知,到无所不知,安邑是他们的牢笼,亦是他们渐行渐远的故乡。
  腰侧的手缓缓耷下,身后的热气随着重量一点点颓塌。
  越离覆上他冰凉的手背,楚燎打了个激灵,从麻木的钝痛中清醒过来,越离已在他手中夺过缰绳。
  “吁——”
  猛然的止步带起伤处的震颤,楚燎眼前一黑,下颌磕在越离的锁骨上,随即被宽慰似的托住揉了揉。
  然后怀中一空,灌了满腔冷风。
  周遭是荒芜的农田与土丘,月华如练,在未化完的雪地上铺开。极目望去,山脚下还有几家柴扉深掩的门户。
  楚燎不知越离是何用意,紧跟着翻身下马,踉踉跄跄地被景岁扶住。
  前头的楚覃与屈彦掉头而来,楚燎的脸色白得发青,眼底久不成眠的郁色与长睫投下的阴影混在一处,终于被越离看了个明白。
  他神色间有种熟悉的冷漠与决绝,楚燎一时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心下没来由地发慌,五指在虚空中一晃,越离后退着躲过了。
  “臣想起还有重要之物落在城中,公子有伤在身,请先行一步。”
  楚燎似哭似笑地牵了牵唇,“落了什么,我回楚补给你就是了。”
  屈彦看了看呵出一口白气的楚覃,楚覃眉头一松,轻轻颔首。
  “公子,此伤不宜久误,我们先离开,之后再来接他就是。”屈彦上前架住手脚发软的楚燎,低声劝道。
  越离只看着楚燎,两人隔着咫尺,他温声摆了摆手:“世鸣,听屈司射的。”
  屈彦没想到他一口道破,若有所思地正眼打量他。
  “不,我不能留你一人,”楚燎茫然四顾,祈求的目光投向楚覃,“王兄,你快劝劝他,他听你的,这里什么都没有,你劝劝他……”
  楚覃对这场面也有几分头疼,但长痛不如短痛,一击不成,怀恨在心,留在身边迟早是个祸患。
  “先生自有打算,你有伤在身,我们先回去再计较也不迟。”
  楚燎被一左一右架着,不可置信地盯着楚覃的轻描淡写,为什么……
  到底为什么要离开?有什么重要之物抵得过命?只要回到楚国,他想要什么,自己都会给他。
  还是……
  他不愿待在自己身边?
  “你既唤我一声阿兄,此心便是不伦,唤我一句先生,此心便是不敬……”
  越离凝目于他,夜至深更,凛冽的寒风刮起他的衣角,他撤步后移,转身欲走。
  楚燎本就失力,如此一激更是血气逆行,扑腾着要去够他。
  景岁:“公子!”
  屈彦:“世鸣!”
  楚燎喷出一口血,几乎要跪在他面前,越离被楚覃展臂挡住,低声道:“走吧,在我改变主意之前。”
  “不要走,先生,我求你,魏国局势不稳,魏淮已死,你别离开……”楚燎努力仰起头,清光淌了他满脸,两条腿仍不停挣动着,再狼狈也没有了。
  他搜肠刮肚,恨不能剖心破腹……
  是了,他的心,他不肯要。
  可这刀山火海的乱世里,又有几处离散可画得出团圆?这一别,他又要去哪里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