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作者:形赠影      更新:2025-12-23 18:18      字数:3128
  房中死一般的寂静被打破,连灯芯都“噼啪”炸了两声。
  当初若不是他与大王一唱一和,推贤令怎会“祸害”至此?宗亲不敢明恨大王,恨他却绰绰有余。
  丁伯暗叹一声,不无可惜道:“为今之计,不可疏亲近远,恕臣无能,无有两全之策。”
  语毕他颤巍巍跪伏在地。
  魏王倒靠在椅背上,揉着太阳穴,重重地叹了口气:“起来吧,肃常,寡人……哎。”
  是非成败转头空,他这一松手,两年来的改制与革新都将半途而废,空忙一场。
  烧宗庙只是个幌子,追究纵火之人已为次要之事,当务之急他们都想向他讨个“公道”。
  他的公道又从何而来?
  “江山……留与后人愁吧。”魏王眼角的褶皱堆叠而起,似哭似笑。
  他手攥成拳,又缓缓松开,从尸横遍野的奏折中取出一折扔到桌边,“就依魏汀说的办吧,寡人累了,肃常也回去吧。”
  “臣有个不情之请。”丁伯不合时宜道。
  魏王阖眼撑头道:“奏来。”
  “臣斗胆奏请大王早立王储,”他脑海中浮现出两日前魏淮的身影,垂眼道:“群臣各自站队,百官翘首以盼,王储乃定邦之器,若沦为博弈之赌,则国将不国,臣将不臣,望大王三思。”
  魏王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把玩着莹润的茶盏,“肃常心中可有人选?”
  丁伯背后起了一层冷汗,拱手道:“臣不敢妄议,二公子文成武就,治军有方,九公子仁义有加,娴雅聪慧,素有孝名,二位公子皆是我大魏栋梁。”
  “寡人随口问问,肃常不必紧张。”魏王抬了抬手,他谢恩起身。
  “寡人这一生,成者几何,败者几何,寡人的几个儿子,亦是如此。”魏王望向山水薄绢铺就的窗面,窗外廊下也点着宫灯,不见夜色深沉。
  君临天下,总觉意气风发稍纵即逝,剩下的,都是命运塞来的残羹冷炙。
  人心都是偏的,他贵为君王,无出其外。
  “寡人好久没见过长瑾了,明日召他来宫中,陪寡人用膳。”
  丁伯不动声色松了口气,应声而退。
  第43章 丧亲
  翌日,魏淮依召入宫,候在成书房的外室中。
  陵庙走水之事尚未扯清,楚公子与中尉之子又生祸乱,
  楚公子的随侍先生一口咬定是魏国重臣刺杀不得反受其害,呈上的辞书中语温词平,咄咄逼人,直问楚魏之盟犹在,楚魏之谊尚存否?
  尹中尉独子生死不定,又有几方证词在彼,一时按捺不发,只求魏王明鉴。
  痛失子嗣的三家属臣捕风捉影听了些来龙去脉,稍一思忖,不敢再趟这摊浑水。
  此二事皆出乎魏淮所料,他虽足不出户,消息却无半点凝滞。
  陵庙一烧,直接将朝中硝烟炸起,实在是一步阴招损棋,利外伤内。
  越离之所以敢在这个节骨眼上一改往日忍气吞声的作风,直指毁盟之心,就是看准了魏国内忧外患,不敢再树新敌。
  莫非陵庙走水……
  “二公子,大王请前。”
  思绪被打断,他阴云密布的脸上瞬间云开雨霁,整了整衣袍随内侍前去。
  久不出户上朝,他丝毫不见萎靡颓丧,湖蓝深衣以月白滚边领缘,袍服及踝随步层叠荡漾,出门前魏珩还在他腰间圈缀一围玉片,更显粼粼,被他进宫后取下托置了。
  魏王连日在各方吵嚷中鸡犬不宁,乍见如玉公子,仿佛能照见自己的力不从心。
  “参见父王,儿臣病愈未能先问,反倒要父王慈召,实乃儿臣不孝之罪,望父王切责之。”魏淮跪地俯拜,言辞恳挚。
  魏王落笔于砚,取过侍人捧上的温帕擦拭,“我儿快起,上前来给寡人瞧瞧。”
  魏淮闻言起身,握掌端臂走上两步,神情紧张地提起嘴角。
  他与魏明实有三分像,那三分像自然来自魏王。
  魏王不动声色移开目光,起身道:“你我父子许久未见,你又大病初愈,时值正午,寡人与你一道用膳,话一话家常吧。”
  “……谢父王。”
  两人之间更像君臣,而非父子,生疏之意昭然若揭。魏淮早已习惯,仍不免泛起几分苦意,亦趋亦步默默不语地跟在魏王身后。
  连日冻雪总算放过,肯透露些虽昭犹寒的冬阳,冷冷地覆在顶上,连朔风也不能动摇寸许。
  偏殿中早已点香熏炉,两人纷纷落座,侍人鱼贯而出呈上热气腾腾的菜肴。
  席间魏王问了几句近况,魏淮一一周到答了。
  魏淮生母孟夫人在他十四岁那年病逝,但在魏王有关他的记忆中,他自小便有公子之仪,行止有致,魏明从军归后能看到明显的长成之姿,魏淮却仿佛十年如一日,早早地亭亭如盖,令众人交口称赞。
  在魏王还是三公子之时,五公子便有神童之名,天资卓绝,压过他们一干奋起难追的平庸之辈。
  因此在魏王抬眼之时,连那三分血脉之像也看不到,恍惚以为是五公子不甘返世,要问他的名正言顺。
  “五日后陈将军率兵平韩,”魏王饮完羊汤,漱完口道:“你以副帅随她而去,听令调遣,谨防齐赵。”
  公子之中,唯有魏淮上阵最多,他垂目拱手领命。
  魏王揩去嘴角水渍,目光直逼而来:“此次平韩归来,长瑾之功,当立储君。”
  魏淮险些失了镇定,讶然之色被魏王看在眼里,他心中百转千回,起身走到下座伏拜:“为国为君而战,是臣子本分,儿臣弱冠之才,不敢轻担重任。”
  魏王眼中含冰,叹息道:“你自小谦恭有度,列位兄弟都不如你,少年之时又自请随兵,于国于君于父,你都是万里挑一的贤才。长瑾不必多言,孤心已定。”
  语罢他在内侍的搀扶下起身,与跪伏在地的魏淮错身而过:“你且回去吧,修整几日领兵出击,孤在安邑等你们的好消息。”
  魏淮只能作谢,头磕在冰冷的木板上,心头微热。
  年少时,他远远看着连文章都读不明白的小小魏明被父王抱在怀中,神色喜爱,心头泛起瘙痒般的疼痛,宛如一戳即破的疱疹。
  彼时孟夫人将从天花脚下死里逃生的他揽在怀里,告诉他有朝一日,他成为最不可多得的公子之时,那些不可名状之物,他也会有的。
  多年过去,他不再纠结自己究竟与魏明何者不同,也不再奢求母亲的开怀,父王的青睐,他还有半大的魏珩要照顾。
  他改旗易辙,要朝更远更险更悲凉的地方驶去。
  如今魏王摊开掌心,让他去取,他反而杯弓蛇影,顾影自怜了。
  轻薄如细纱的白光氤氲了他的眉眼,候在门外的侍从替他搭上狐裘,一前一后离开偏殿。
  “二公子留步。”
  侍女的声音猝然响起,将他沉絮无言的神思召回,他顿步回首,侍女盈盈一拜,“高夫人请公子前去一叙,夫人在风中静候已久,望公子勿拒。”
  魏淮朝不远处的檐下眺去,红裳白袍的高夫人朝他遥遥颔首。
  魏淮眉间的褶皱乍起乍落,沉声道:“长瑾不敢,这便去问夫人安。”
  侍女松了口气,一行人折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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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及至皓月梢头,魏明还在笃志居中筹算此次出兵所需,明日再将算数递与陈修枚核验。
  楚燎与尹峰之事早由高夫人出面,不准侍人陪臣多嘴多舌,免得魏明偏介其中,惹人非议。
  他捏笔摊卷念念有词,时不时拨弄桌上木筹,两个时辰不曾挪动,抄得卷上密密麻麻,不由感慨动兵烧财劳民毁力之巨,心下戚戚然。
  随侍丛云知他与楚燎素来要好,如今楚燎高烧不退被送回落风院,他左思右想,既怕魏明从他人口中知晓后怪他知情不报,又怕魏明为楚燎出头得罪中尉……丛云在门口逛来蹿去,拿不准主意。
  魏明核算完三遍之后,猛然合卷拍案,“嘭”一声吓得门口丛云险些崴脚,他大大地撑了个懒腰:“快进来说话,在门口游魂呢?”
  丛云只得悻悻推门,低低唤道:“公子……”
  魏明拾缀着桌面上的算筹,瞟他一眼,笑道:“有什么话就赶紧奏来,在门口踟蹰半天,若不是我心沉神定,现在还没完呢,快说快说!”
  话已至此,丛云叹了一声,暗道不过去看一眼,也不会出什么事,于是道:“楚公子傍晚时分已送回落风院,听说高烧不退,尚在医治,奴婢想着……哎,公子!”
  魏明把算筹往桌上一拍,迅疾如风地掠出门去,嗔怪道:“你怎么不早说?那家伙壮得跟头牛一样,怎么会突然高烧不退?”
  丛云有高夫人的嘱告在上头,边追上他边嚅喏道:“这天寒地冻的,人总有生病的时候……”
  魏明未曾多想,丛云接过侍人递来的宫灯紧跟在后,两人甫一出院门,便有侍女兜头撞上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