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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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赠影 更新:2025-12-23 18:18 字数:3134
好在他身边有景岁与魏明护着,越离倒也不大担心,只觉少年心性,日后见面了再叙不迟。
小腿上的肌肤发烫,底下的筋骨也不似开始疼痛,泛起丝丝缕缕的熨帖来。
脚踝处有一小片未见青紫,楚燎伸了两指摁下,手下的皮肉微微发颤,他了然取了些药膏,在那处揉摁着。
“嗯……在军中自然比不得在落风院中自在,每日要行军习武,若遇上战事,还需帮着打点后事,”楚燎敛去刚来军中,与一些世家子弟私斗之事,挑些中规中矩的日常道:“但好在魏军粮草充足,还能上山打猎,吃的用的都足量,阿兄看我是不是长高了不少?若是赵佺还在,那眼高于顶的家伙也不能再叫我小矮子了。”
对于赵佺的离去,他从不避讳,甚至愿意常常提起,不恭不敬地奚落一番。
越离知他心性向来是个磊落的,却又不免多想,问道:“落风院中如今空空荡荡……世鸣怕吗?”
腿上的掌心凝滞片刻,又徐徐推开来。
楚燎扬唇对他笑道:“不怕,有越离陪着我,我很安心。”
如此活色飞花、毫无保留的一个笑,引得越离也不禁随着他笑,揉了揉他的脑袋,“你啊……”
帐外有铿锵的踏雪声响起,越离忙不迭要收回踩在他膝头的脚,楚燎毕竟是公子,伺候他一介随侍,成何体统?若让景岁看了去,未免生疑……
他这一挣,楚燎下意识抓得更紧,越离失了重心从床边摔下,被楚燎一把接住。
景岁大喇喇地掀开帐帘:“小公子还没醒吗?越先生来看你……”
越先生:“……”
楚燎不紧不慢回过头道:“先生来时受了伤,正在擦药。”
越离从楚燎怀中扶起,瘸着一条腿站起,朝他勉强笑道:“让公子和景将军见笑了。”
“哟,怎么还伤了?”景岁本就是不拘小节的军人,经他们这么一说朝越离莹白的腿间看去,果然花红柳绿连成一片。
景岁熟门熟路走到一个竹篮筐边翻出一个小盒,“没事,我们在军中也时常磕磕碰碰,有时都顾不上,养两日就好了。”
他拖了个木凳走过去,楚燎皱了眉头,挡在越离身前。
“这种伤啊就得活血化瘀,揉两下好得快。”
他面前竖着和自己差不多高的楚燎,便往左稍了一步,楚燎也跟着稍了一步,景岁就笑,“公子,你坐一会儿,我给先生上了药,他一会儿回去也舒坦些。”
越离还没来得及谢绝,楚燎先道:“无妨,一会儿他不回去,先生要在军中待两日,我替他上药就好。”
景岁愣了愣,“不回去?”
楚燎:“嗯,不回去。”
小公子毕竟跟在越离身边有好些年的光景,确实不是匆匆一面就别过的情谊。
景岁通情达理地歪过身子,和如芒在背的越离对视笑道:“也好,我这就去招呼几个人来撑帐。”
楚燎转身扶着动弹不能的越离坐下,“不必劳动,先生与我同帐便好。”
越离松了口气,他也不想大费周章弄得人尽皆知,有个草席凑合两晚就行。
景岁觑了觑那张床,楚燎长手长脚一个人睡还行,再加一个人就有些局促了。
他挠挠头应道:“哎,也行,我前两日还在管事帐中看到收起来的兽毯,我去借一借。”
随即他转向越离颔首道:“那就辛苦先生将就将就。”
越离自是感激,摇摇晃晃站起来作揖,逗得景岁大笑,把药膏塞他手里阔步去了。
“……景将军真是个豪爽性子。”越离慨叹道。
所以总觉得这大老粗烦人,又烦不到点子上……楚燎忍了忍,还是将这话按下不表。
第39章 失言
楚燎帐中的摆设简单极了,也就比寻常兵士多出来一方长案,上面放着几卷竹简,若干狼毫。
景岁离去后他继续揉着伤腿,末了又检查了另一条腿,见无大碍才松了口气。
“大腿上可……”他话说到一半急急顿住,原地恼成个大马猴,把药盒往越离手中一放,抓了手中的狐裘就往外冲,连珠炮似的:“阿兄自己上上药,我去看看有什么吃的!”
越离正暗自逡巡帐内,没顾上他那点羞恼,只来得及见他的残影,人已逃出帐去。
手中的药盒余温尚在,若不是楚燎替他上药,他大抵是要捱到回去再作打算。
帐中只剩他一人,没什么好扭捏的,他解开裤头褪下亵裤,大腿的侧边也是一片青紫,但总归比小腿骨上多肉,不至于太疼。
来时他便注意到楚燎的军帐大致在右后方,而年轻人多在左中,途经时那片军帐笑语晏晏,不似这边冷清。
幼时越家家宴,越无烽顾着体面,也没少了他娘俩的席位。
只不过大家族声色俱全地围坐在长炉边,只有他与娘守在门后的角落里,像两只上不得台面的鼻涕虫。
于是母亲的泪掉进碗里,门时开时合,漏进的风吹冷匀出来的几盘饭菜,他拌着母亲的眼泪与怨恨,把冷饭吃得干干净净。
个中滋味时过境迁,已不如当年难以下咽。
可楚燎不曾对他提起一星半点,令他更觉揪心。
越离草草抹了药揉了几下,整饬衣裳后往长案走去,执起竹简探看。
上面是一些涂涂抹抹的用兵之道,墨迹深浅不一,许是不同时段而作。
这些墨迹之间既有楚字亦有魏字,楚燎的楚笔写得飞扬跋扈,很有他的心性,相比之下魏笔则显得笨拙不少,虎头蛇尾。
刚来魏国时少不得要习魏字,越离想起小楚燎埋首愤书的模样,不觉失笑。
“阿兄在笑什么?”楚燎端着食盘进来,见他在看自己的随笔,眼睛亮了亮,凑过去把食盘放在案上,“怎么样,我可有进步?”
越离笑着拿竹简点了点他的头,颔首道:“温故知新,教学相长,有批有判,不错,看来景将军教了你不少。”
楚燎把手背在身后,抠着指腹上的茧子,“比之王兄如何?”
越离不以为意,竹简在手中敲了敲,发出清脆的竹音,摇头道:“何必与他人攀比,潜龙勿用,你自有燎原之时。”
“……阿兄说得对。”楚燎抽出他手中竹简,与桌上的抱作一团,挪到木凳上,又从床底寻了两张白茅编的坐垫出来,拎到帐外掸了掸灰。
“阿兄,快用膳吧。”
他把茅草垫到越离身边,坐到对面。
“哎,有劳世鸣。”
越离在他娴熟的动作中微微失神,从善如流跪坐下来。
平日楚燎都是直接拎了鹿腿或是蹄膀开啃,今日难得斯文,把野猪肉分了几块,安安静静地咀嚼起来。
越离那份是前些日子冻在雪中的羊肉,腥膻味没野猪肉那么大,楚燎在厨边捞了半天,挨了好几个白眼,撕好了肉呈在盘中才端上来。
帐外的雪还在下,风声倒小了些,没了一阵一阵的咆哮声,显得帐中有几分静谧。
楚燎很久没与他同席用膳,越离吃饭时几乎不发出声音,带着某种根深蒂固的谨小慎微,除却张口把食物塞进去,沾到油的双唇紧紧合着,腮边鼓出小小的一团,颈间的喉结上下滑动……
他在越离静丽安详的眉目中艰难咽下口中的野猪肉,不吐不快地低声道:“如今我王兄已抱得美人归,阿兄不要倾心于他了,换、换个人吧。”
“咳咳咳!”
越离一口肉呛在喉中,好歹没喷了他满脸,偏过头去咳得满面通红,一路红透了脖颈,连撑在垫上的指尖都泛着羞意。
楚燎飞身倒来茶水,扶着他就着自己的手饮下,在他不住起伏的脊背上轻拍着,“慢些慢些……”
他喝得急了,唇边溢出水液,楚燎就伸手过去,用拇指揩掉。
越离缓了几息,还有些劫后余生的气喘,眼睑发红眸泛水意地看着楚燎,心乱如麻。
先是被楚燎撞破姬承对他的心意,又是被戳破他对楚覃的私心……左右都是些儿女情长,他这先生当的,可真是千疮百孔,为老不尊啊。
“先……”他拍了拍楚燎横在他身前的手臂,“先用膳吧。”
楚燎撩开眼皮,“就这么舍不得吗?”
见越离抿唇不语,他心口闷痛,起身走回自己垫上,食之无味地咀嚼着。
直到两人都吃完,越离沉思着饮茶漱口,楚燎仍恹恹垂头。
王兄是楚国太子,平定六部战功赫赫,自己只是来质的楚公子,尚需他周旋保全,文不如他,武不如王兄……
楚燎陷在生平罕见的自卑中无法自拔,绞尽脑汁地想着自己的好处,可浮现处尽是越离替他善后的身影。
他拿什么去争?
这也有勤能补拙的说法吗?
可他已破绽百出,恨不得回到过去将那骄矜的小子狠揍一顿,要他得体些。
“世鸣,”他在越离的唤声中回神,“情之一字,于你何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