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作者:形赠影      更新:2025-12-23 18:18      字数:3115
  魏菱摔得脑子都有些嗡嗡作响,面上一派欢喜:“没有,我只是见到将军……太开心了,才失了仪容……”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悄悄抬眼,发现陈修枚嘴角带笑,和煦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
  “无妨,在臣面前,公主不必苛求仪容,”陈修枚抱着她调转方向,“公主想去哪散心?”
  陈修枚习惯了束发高簪,身形似竹乌鬓玉面,银线绘在玄衣上如月中天,臂间系着白布。
  春风扬起魏菱垂在脑后的青丝,漾出一片香风,陈修枚以为她苦思不定,提议道:“去小窗阁如何?”
  小窗阁离莲宫算不得近,也算不得远,那里有几架秋千,公主公子幼时常去,如今年岁与野志渐长,除了尚在闺中的魏菱,平日还真没什么人去,也免去撞见外人口舌之嫌。
  魏菱紧了紧勾在她颈后的双手,低低地“嗯”了一声。
  去小窗阁的路上没几个人,风摇草晃有几分午后醺然,陈修枚见她低头沉沉不语,耳边只有衣摆的窸窣声。
  “公主在想什么?”
  魏菱如梦方醒,四周已经换了景致,她挣扎着要下来,又舍不得,半挣不挣地抬眼问:“我会不会很重?要不……将军放我下来吧。”
  陈修枚挑眉一笑,将她往空中一抛,在她的惊呼声中稳稳接住:“若连一枚玉片也捧不住,大王怎放心命我带兵?”
  腾空而起的心跳声声鼓噪,震得魏菱耳中轰鸣,耳垂红如滴血。
  小窗阁并未置门,陈修枚抬腿迈入,阁中砖缝间杂草丛生,院中的樟树很争气地冒了不少绿芽,偶有嫩叶初成,绿浅浅地挽在枝上。
  盛夏之时,樟叶会长成遮天蔽日之势,挡出一方荫凉。
  陈修枚将她放下,伸手掸去秋千上的尘灰,牵过她坐下。
  “真的没有摔伤?”她从腰间摸出手帕,半蹲在魏菱身前,将她手腕后的泥土揩去。
  “我无事,”魏菱顾不得这身华服,往一旁让去,拍了拍自己身边,“将军也快歇歇吧。”
  她没收了陈修枚并无任何花色的方帕,也不擦泥抹灰,眨眼塞进了衣襟中。
  陈修枚从善如流,坐在秋山上长腿曲起,轻轻晃着秋千,正想开口,被她抢了白。
  “我……将军节哀。”魏菱在心中暗骂自己蠢笨,现在才想起问候,可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憋了半天只有节哀二字。
  她心思单纯,喜怒哀乐全都写在脸上,脸颊鼓起恼怒的气包。
  陈修枚看了心中好笑,忍不住伸手戳了戳小鼓包,迎着她惊讶的目光笑道:“人固有一死,何况病如山倒,轻身而去,未尝不是解脱。”
  至于那些不为人知的遗憾,也就此随风而逝了吧。
  在这般明媚的春光下,魏菱看着眼前咫尺之隔的人,第一次将死生大事彻头彻尾地想下去。
  死亡对于她这般的少年来说,有访仙山问九泉那么远,哪怕在万物皆寂的黑夜中牵起苗头,也会在翌日的生龙活虎中抛之脑后。
  她想象不出死亡的模样,正如她想象不出世间没有她,会是怎样的光景。
  “你又要……”魏菱咽下喉头的哽意,努力把话完整:“将军又要领兵出征了吗?”
  陈修枚怜爱地摸了摸她的脑袋,“臣利器在身,不可不发,公主不必担忧,人各有命,臣最好的宿命,就是为我大魏鞠躬尽瘁。”
  “那你岂不是……”她吸了吸鼻子,华服流丽地涌向陈修枚那侧,“那你每次都会回来看我吗?”
  陈修枚被她倾身抱住,如竹的身姿弯下,伸手抚在她发抖的背上,顾左右而言他:“公主素日也多吃些肉羹吧,身骨太薄,连风寒都压不住。”
  她总觉得肉羹中有挥之不去的腥气,因此多食素类,“那我每天都食肉羹,你每次都会回来看我吗?”
  陈修枚叹息道:“臣遵旨。”
  魏菱抹干眼角,这才放开她,雨过天晴地笑起来。
  偏移的阳光透过不甚繁密的叶隙,在魏菱晶莹的鼻尖洒下光斑。
  陈修枚起身走到樟树下,捡起一颗碎石朝树顶屈指一弹,“啪嗒”一声,一片樟叶悠悠飘下,被两根刀剑留痕的长指捻在指间。
  她转身望向目不转睛的魏菱,食指抬起压下,被翻折的樟叶凑到唇边。
  悠悠扬扬的小调在荒草丛生的小阁中惊动,长歌劝行,野调自谴。
  此情此景,东风动百物,草木尽欲言。
  无奈功名应早著,竹帛方可宣。
  人生百春,皑皑回首时,也不过一二在目,生死相随的,也不过三两光景。
  到底是秋霜不惜人。
  作者有话说:
  东风动百物,草木尽欲言……功名不早著,竹帛将何宣……秋霜不惜人,倏忽侵蒲柳。李白《长歌行》
  第29章 余恨
  安邑城内,行人署中一处僻角。
  城外的鼓声随风灌入,赵齐为盟,魏楚共誓,其余小国尚不足惧,燕国若想隔岸观火,怕是没那个手腕和实力。
  姬承刚刚端杯,薄薄的门板被一脚踹开,屋内上下为之一震。
  门外的青年手中提着两壶酒,见他无动于衷,冷哼一声抬腿进去把酒壶砸在桌上,“倒酒来。”
  姬承观他面色青白,估计又是宿醉才醒,叹了口气道:“宗正大人,青天朗朗,这么喝有愧天时。”
  魏闾是魏室宗亲,曾任司马右卿辅谢老将军攻下卫国,本是战功一件,应当自此愈发砥砺,但他却不肯再领兵,上书请辞。
  魏王不舍他的一手好字,又恨他不思进取终日昏昏,命他掌管宗室事务,记录谱牒。
  魏闾其父是魏王族弟魏汀,魏王恨其子无志,魏汀恨之更甚,家法动过无数回,软语劝过无数次,奈何他心似顽石,又臭又硬不可稍转。
  “天时?”魏闾勾眼笑起来,端起姬承的茶杯手腕一抖,茶水铺洒在地,酒液取而代之。
  “天时也管不到我头上。”
  他端过酒杯自顾自狂饮,喉结滚动,清亮水液划过嘴角喉头,姬承掏出手帕递去,被他拿来擦靴。
  五杯下肚,他才拿正眼看姬承,姬承盘腿坐在对面,仍旧高出他一个头。
  “你就要回燕国了,怎么也没个笑颜?”魏闾手撑在桌上,凑身过去,压低声窃窃道:“莫不是与我日久生情,舍不得?”
  三年前姬承入行人署后的某一天,他也是这般破门而入,自顾自在对面狂饮。
  就算是酒鬼,也是魏王身边的鬼,姬承垂目与他对视,平静道:“三年来承蒙大人关照,姬承自不敢忘。”
  魏闾耷拉着眼皮,总给人将醒未醒之感,当年出征前也是意气风发,如今泡在酒坛中,骨肉都泡得靡靡发白。
  他“嘁”了一声,缩回身去,自斟自饮道:“你真是无趣,太无趣了,人怎能如此无趣?我要是你,非得一头撞死,早寻个欢场投胎去。”
  姬承平肩直背,早已习惯他的轻薄之言,不恼反笑:“大人才华横溢,又怎会是我,无趣之人自有无趣之道,大人需注意身体才是。”
  “你懂什么……”转眼一壶已空,他掀开另一壶的酒封,“人间徒留醉客途,我不喝醉,又如何当途?”
  姬承对此高论不置可否,见他喝得面上又有了人色,眼角染上绯意,忍不住伸手挡在壶口:“大人回去再喝吧,行人署不是宿醉之地。”
  魏闾迷蒙的眼神打量他半晌,开口道:“嗝~”
  姬承被酒气熏退,手臂一挽,酒壶收在身侧。
  “无趣,太无趣……”
  魏闾手撑住头,他与姬承同岁,散下的发丝中已隐隐见白。
  “听闻你总是与楚质子的随侍形影不离,”魏闾挠了挠额角,玩味笑道:“我见过一回,长得确实有几分姿色,难怪众人都对楚人避之不及,唯有你非要凑上去。”
  “你我也算半个酒友,可要我将他送到你榻上算作践行?”
  姬承平静的神色这才有了丝丝裂痕,他盯住魏闾鬼魅般的面容,语气依旧淡然:“多谢大人好意,大人还是喝酒吧。”
  他“哐”地一下将身侧酒壶砸在桌上。
  魏闾扑腾着四肢大笑出声,仰过身去笑倒在地上,形如癫狂。
  而他的话还是奏了效,姬承几乎每日与越离待在一处,将他的一颦一笑都纳入眼中,连他肩头腰间的小痣都看过数回,拼凑起来格外方便。
  何止活色生香……
  魏闾笑音渐止,抬头一看,发现姬承正面色隐忍攥拳在膝,又笑得撅过身去。
  待笑得奄奄一息了,魏闾扶桌爬起,拎起酒壶灌了两口解了渴,拨开颈边黏连的发丝,从衣襟里掏出一方帛书拍在案上:“五日后寅时,城外折柳渠有人接应。”
  “去吧,回你的主地。”
  姬承看着那方帛书,他终于要回去了。
  哪怕心怀不轨,纵然苟延残喘,他还是要回到燕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