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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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赠影 更新:2025-12-23 18:18 字数:3106
越离挽袖握笔,凝神细思,少顷提笔挥就。
魏淮在旁研墨,心不在焉,并不探看。
一漏之后,越离吐出胸中浊气,搁笔道:“公子请阅,不足之处,可令改之。”
他退身让位,魏淮上前观望,讶于其辞竟与自己文风相符,又有“暗送秋波”之意,令人悦而纳之。
“公子文风锐利而不失温于人,我曾拜读公子朝作,堪堪仿了个形似,免去公子措辞之苦。”
魏淮读了又读,实在挑不出错来,拉住他如获至宝道:“其言铮铮其辞诤诤,恳于心切于文,神思敏捷,形似倒委屈先生了……”
他叹服道:“先生与我同岁,实在令我汗颜,不知先生师从何人,好教我敬仰神追一番。”
魏淮言已至此,再推脱自己师出无门,便是托大不识抬举了。
“我师从避世之公,不愿透露名姓,公子莫要折杀我。”
魏淮也不追究,只连连叹赞,令他如芒在背。
“此次伐西戎,没想到楚国会出兵助我,不日楚军便借道而来,不知先生作何感想?”
越离当然知道楚军将至,此计为他所献,一则卖魏国个人情,二则两军合盟,可彼此借鉴,知己知彼,以待后来,三则楚国国力日盛,这几年楚覃没少东征西战降服各部,收部族为氏族,事楚为臣。
楚军将至,既是出力,亦是威慑,对楚燎的境地也会好上许多,魏王若想拿他来磨刀,也需掂量掂量轻重。
“外敌在前,同为中原文化宾服之臣,楚国怎可袖手旁观。”
魏淮有些意气上头,咄咄道:“若将来魏楚开战,先生以何择之?”
越离装傻:“公子多虑,魏楚相去甚远,远交近攻,怎会奔劳交戈?”
风雪渐停,跋涉之人该上路了。
“原来如此。”魏淮笑着放开他,替他理了理衣领,了然道:“先生劳心劳力,我欲遣车马相送,又恐为先生招来非议,回去后还请饮些姜汤御寒,当心寒邪伤身。”
“公子周到,多谢公子赠我狐裘,这便去了。”
“先生保重。”
“公子保重。”
那抹玄色消失在门后,魏淮负手而立,下席案上的木匣静置一方,近在咫尺的奏表上,墨迹已干。
第18章 使者
公孙誊离去时,天阴雪急,他孤身没入风雪,埋头疾走。
侍从知自家公子素有贤名,取来竹伞追去。
“先生,雪冻身寒,请取伞去。”
公孙誊眼高于顶,一向是鼻孔看人,何况这些无名侍从。
他望着双手捧上的竹伞,片刻方抬手接过,低声道了句“多谢”。遂撑伞而去。
侍从一愣,眼见他越去越远,摇摇头打道回府。
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北风过境,齐国也是这般冰天霜寒吧,一如他六年前与师兄在学宫分别。
魏强于变法,齐盛于聚才。
稷下学宫不问国籍不拘贵贱,广贤而纳之,一时风云汇聚,人才济济。
可惜后继无力,好物不牢,如今魏氏族又起,齐强豪弱外,变法名存实亡,学宫也成昨日黄花,殊途同归,而已而已。
他与师兄皆为齐人,一朝入学,问道三载,食同桌寝同席,学成之后,两人分道扬镳,他游历至魏,师兄则去向不明。
离别那日,也是这般风雪漫漫,前道未知,学宫中寒梅初绽,幽香清冷扑鼻。
他与师兄皆着青衫踏木履,狐皮封腰,温酒在手。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虽千万里,吾往矣。
酒樽相撞,溅出金石之音,再相逢,同主则共饮,为敌则竭力。
同道殊途,殊途同归,你我总有相见之时。
回过神来,他已立在司礼官门口,守门人来问,他收起追思,傲然道:“公孙誊前来问王大人安。”
守门人一听是公孙誊,便马不停蹄去了。
不多时,司礼官王常礼忙不迭迎出,颠得一身肥油上下摇晃,喜笑颜开道:“原是公孙先生来了,快请快请。”
公孙誊皱眉避开他的手,假意恭谦:“不敢不敢,大人先请。”
王常礼混迹官场多年,见微知著,也不恼怒,笑呵呵引他进去。
仲夏之时,魏王下令举盛会宴有识之士,欲寻使齐之人,将此事交由丁伯,丁伯再下传,一传再传,传到了司礼官王常礼手上。
王常礼自然不敢怠慢,半月有余,皆耗在此事,可每个选出呈上的人,都不得上意。
舍人中有人荐公孙誊,盛赞此子有大才,可堪大用,他自无不喜,命人请来公孙誊,未曾下示,当堂出题辩之。
公孙誊自是不将区区文论放在眼里,舌战群卿,连出题者也被唾了一口,可谓是一鸣惊人。
王常礼将此人所言记录表上,上复:非此人无以使齐。
于是他苦口婆心,好劝歹劝,以美人诱之,以财宝许之,他自岿然不动,只道自己已有明主,不便再托其身。
遣人查来,那个明主竟是二公子,本就忌惮其才不敢强求,这下更是全无办法。
万幸使齐之事并非火烧眉毛,上面不催,他也就乐得偷闲,偶尔遣人去给公孙誊送些酒肉,以彰其求贤若渴之心,也就罢了。
一拖再拖,拖到如今数九寒天,他也是烫了屁股,生怕年节一过上面唯他是问。
现在好了,公孙誊自己送上门来,他必不能让他全身而退,苦留自己单相思。
两厢就座,王常礼挥手摆宴,美酒美人不在话下,恨不能亲自上阵,给他舞上一首《凤求凰》……
香风掠面,公孙誊头也不抬,大口吃肉大口喝酒,时不时双目涣散,若有所思。
记得初见公子淮时,公子驻足廊下,时值深秋,落叶簌簌而下,人潮簇拥着他,一双双殷殷切切的手伸向他。
他分开人潮,独独往躺在草地上,形骸放浪的公孙誊面前走来,拱手道:“久闻先生盛名,长瑾不才,愿得先生,共谋大业。”
其声朗朗,其心昭昭。
彼时公子也是这般盛情款待,少了油滑应付,多了几分赤诚。
“先生可是有心事?见先生愁眉不展,吾心甚痛。”
王常礼亲自越席而来,为他斟酒。
公孙誊不言语,只灌酒入腹,大喝道:“好酒!”
齐魏的酒烈得不相上下,一路火烧火燎过咽喉肠胃,烧得他眼眶泛泪,眨眼便不见影踪。
“先生慢饮,”王常礼见他是一点面子不给,只好自己甩出话头,为难道:“先生大才,我近来日思夜想,使齐之……”
他打断道:“愿往使齐。”
王常礼迷迷瞪瞪地捧着酒樽,以为自己听错了,公孙誊端杯与他相撞,嘴角溢出讥笑:“公孙誊,愿往使齐。”
自齐而来,返齐而去,竟能一事无成,公孙誊……
王常礼反应过来,抚掌大笑,殷勤斟酒道:“先生高义,先生高义啊,解在下燃眉之苦!”
“大人客气,还望大人怜我山高路远,多加照拂。”这是他进门后最长的一句话,王常礼笑容微敛,眼珠转了转,很快笑得牙不见眼。
虽然出使不准大张旗鼓,但他愿意自己多添点银钱,把这位祖宗给好好地哄走,了却他一桩赘事。
“先生放心,必不能委屈先生,只要先生能答应,一切好说。”
他心中暗笑,观这厮失魂落魄状,又自悔接下差使,怕不是与公子淮意见不合,给踢出了门。
也是,这小子持才傲物,没少在他面前摆谱,他有求于人,忍便忍了,那公子淮可是一般人?
当主子的,能有几个容得下他蹬鼻子上脸?为官为臣,有几个能不卑躬屈膝?他倒好,鼻孔朝天利嘴唾沫!
哼,这使者的确是非他不可,让他把嘴对着外边人喷去吧!
不可同甘,但可与诸君共苦啊!
王常礼心声不断,手上却是一点没闲着,直把公孙誊灌了个半醉,将人送出府去。
“先生稍等,我遣人送你回去。”
“不必,尔等休来烦我!”
王常礼见他身形摇晃,贴着墙走,似醉非醉,被他疾言厉色一番,也不敢当着他的面派人。
他给守在一旁的小厮使了个眼色,小厮悄声跟上,远远辍着。
这天寒地冻的,可别醉躺半道,白白冻死了,这个节骨眼让他上哪找人去!
王常礼每次跟他呆在一处,心声便格外喧嚣,当下狠狠瞪了瞪那落拓背影,哼一声甩袖而去。
公孙誊哼着歌谣,一脚一脚踏在扫在道旁的雪中,脑中难得清静。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哪管功业几垂成,但凭杯酒笑今春。
他跌跌撞撞地走,几次身后的小厮以为他就要摔了,谁知他又稳住身形,把自己玩得开心。
不知哪里有泣音传来,他不耐斥责:“何人在此啼哭!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