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娘 第10节
作者:一斛铢      更新:2025-12-23 18:17      字数:4342
  她人虽走了,偏生屋内还仍残留着独属于她身上的清冷梅花香,就连她说的话都像蚊子一样吵得人耳膜生疼。
  她的愤怒,她的悲戚,她的痛苦都挑不出一丝演的成分。
  她好像真的是一个失去四年记忆后,发现深爱的少年郎变得面目全非的可怜女人。
  一拳砸向屏风的秦殊在无心批改公务,目光不经意落在她并没有带走的衣服上。
  衣服的颜色是他年少时,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时所穿的鲜红。
  只是现在的他已不在喜欢红色,因为红色只会让他想到死亡,仇恨。在联想到死去的爹娘小妹,秦家上下近百口人,和那因帝王忌惮死去的五万秦家军他们身上流下的血。
  鬼使神差中,秦殊伸手探向了那件衣服,又在指尖快要触碰到时蜷缩着收回,眼神骤变带着沉沉厌恶。
  推开门,漆黑的瞳孔压抑着滔天怒火,对着正在院中扫雪的婆子咬牙切齿道:“将那件衣服拿去烧了。”
  回到落霞阁的宋令仪屏退了伺候的丫鬟,来到桌旁看着摊开的字画,完全没有了继续作画的心情。
  修长的身体慵懒地躺在竹椅上,白皙如玉的手指半屈轻叩把手,面上一片恬静安然,哪儿有先前针锋相对时的痛苦崩溃。
  她原本是不打算说什么一刀两断的休书,但她想到,她只是失忆了,又不是失了智。
  凭什么要在失忆后能容忍枕边人置自己于死地,还允许他在心有二色的情况下无动于衷。在学那痴情妻冷脸洗内裤,任劳任怨只为盼他能回头发现自己的好。
  要是她真的选择忍气吞声,那就不是她宋令仪。因为是无论假失忆的她,还是真正的宋令仪都不应该是这样的人。
  送衣服,送的红衣,自是要送给年少时惊鸿一瞥,倾心爱慕过的少年。
  现在的他,当真配得上她送的红衣吗?
  同时也庆幸秦殊并没有答应和她一起去看花灯,要是他真的答应了,到时候只会平添不必要的麻烦。
  她打定的主意,是年三十那天会有不少城外庶民进城赏花灯,人流一旦拥挤密集,想要甩掉几个尾巴是件轻而易举的事。
  想到明日过后就能甩掉他们后,宋令仪心口的郁气都跟着散去几分。
  许素霓拿着家书来找秦殊时,正看见下人拿着件衣服要出去烧,当即拦下,“衣服好好的,为什么要拿出去烧掉?”
  “你要是喜欢可以拿走。”身着玄色箭袖,裤腿全扎进鹿皮靴里,衬得腿长腰窄肩宽的秦殊双手抱胸,犹如一尊杀神立在檐下。
  许素霓当即摆手,“女子不夺人所爱,何况我自己的衣服都多得穿不过来。”
  “你过来做什么。”秦殊不认为她会无事登三宝殿。
  “我爹不是给我寄了个包裹吗,我发现里面有两封信,一封给我,还有一封是给你的。”把信给他的许素霓毫不客气地伸长脖子往里望去,眼睛扫过他堆成小山似的折子,啧啧称奇。
  “虞城就那么大点地,也不知道你一天到晚去哪里找那么多事做。”说着说着,还重重叹了一声,为可怜的他掬上一把心酸泪。
  拆开书信的秦殊回,“城里原先的官吏跑的跑,死的死,整个衙门能用的人手不足,年后的复工春耕哪一样不是小事。”
  等朝廷和匈奴分出胜负后,只怕会马上腾出手来收拾他了。在他们忙得分身乏术时,正是他加固城墙招兵买马的良机。
  双手枕在脑后的许素霓敷衍着附和,“行行行,反正你是个大忙人,不像我整日乐得轻松的闲人一个。”
  展开书信的秦殊一目十行,看到最后已是额间青筋突起,手中信纸攥成一团,“让人叫军师过来。”
  “不用,本将军亲自去找他!”
  第10章 何谓喜欢
  抱着一捧红梅进来的喜商正撞见夫人要出去,下意识问道:“夫人是要出去吗?”
  正在系着披风带子的宋令仪点头,“陪我出去走走。”
  “然。”
  城主府占地极广,前主人又是喜奢享乐的,不说小径由玉石铺成,走来的路上三步一景,五步一换,假山流水小榭台。
  宋令仪走至一树梅花旁,伸手折下一截梅花枝,状若无意间问起,“你可以和我说下,我丢失的四年记忆里都有什么,我又是因何失忆的吗?”
  喜商猜到她迟早会问,遂一板一眼的复述,“婢子当日并未在场,只是听说夫人是不小心磕到头,才会失去的记忆。”
  “我是磕到的头,为什么脖子上会有剑伤,手腕身上还有各处擦伤。”抬手抚上脖间指痕的宋令仪顿了顿,又道,“你说我是磕到的头,为何额间一片光滑?反倒是脸上多了不少擦伤。”
  “夫人是在上香途中遇到土匪,躲闪中不小心脚滑踩空,后脑勺磕到石头后产生的失忆。”
  宋令仪扯下一片梅花瓣,指尖碾出花汁,“我为何要去寺庙请香?”
  “夫人同将军成昏多年仍无所出,恰逢夫人听闻城外寺庙的送子娘娘很灵,夫人就想要请一座送子娘娘回家中供奉。”
  “所以我是在求子的路上遇到土匪,又在逃跑过程中不小心摔到后脑勺导致的失忆,是吗?”所有的解释都合情合理,要是宋令仪没有真失忆,只怕真会信了。
  “是。”
  宋令仪静默了片刻,才眼尾泛红地捏着梅花,嗓音发哑的问:“是因为我不能生?所以我才会求子心切的去寺庙上香,从而导致的失忆是吗。”
  否则一个女人怎么会把求子的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神灵中。求生不如求自己,生不出孩子怎么就是女人的问题,指不定是男人的问题。
  这个男人不行,那就换一个,反正她要的,只是属于自己的孩子。
  要真是她的问题,她怎么会有问题,有问题的只能是男人。
  酝酿好情绪的宋令仪甚至不给她开口的机会,就自顾说了下去,“也是,秦家主母怎么能是一个连孩子都生不出的女人,又怎么会让一个生不出孩子的女人占了秦家主母的位置。换成我是他,也不会守着个生不出孩子的女人过一辈子。”
  手中梅花枝落地,她单薄的身体因悲愤痛苦而轻颤,又要维持仅有的体面将后背挺直,“想来世间的海盟山咒,指天誓日永远都只存在男人说出口的那一刻。”
  喜商并不知将军的过往,也不知将军同她的往事,只是用对将军的信任开口,“将军不是那样的人,将军也不会做出宠妾灭妻的事。”
  宋令仪扯唇,那双向来对万事万物都清冷淡漠的眼里,此刻全呈满了嘲讽,“他是不会那么做,他只会嫌我这个正妻碍眼,迫不及待的想要让我给他的心上人让位。”
  喜商想都没想,就否定道:“将军不是那样的人。”
  “你是他府上的丫鬟,你自然会偏心为你主家说话。”宋令仪余眼扫过那藏在暗处的一角衣摆。
  不知对方,是否满意自己听到的。
  秦殊捏着那封信来找齐信时,对方刚温好一壶酒,晏笑着招呼,“来了,正好喝一杯青梅酒暖暖身,南方的冬天和北方的冬天完全不能比。”
  “我等下还要去巡逻,怕是没有此等雅兴。”秦殊也不废话,直接把揉成团的信扔进他怀里。
  “什么东西,搞得神神秘秘。”齐信展开皱巴巴成一团的信纸,原本轻松的神色立马变得凝重起来。
  他问,“信是什么时候到的。”
  察觉到事情严重性后,许素霓缩着脖子一五一十道:“信是和阿爹寄给我的包裹一起来的,我以为他又是叫我回去相亲就一直没有打开,等打开后,我才发现里面除了给我的家书,还有另一封信。”
  齐信又问,“包裹是什么时候来的。”
  脸色同样难看的秦殊代她回答,“一天前,从那边传消息过来,快马加鞭最快也要三天。”
  那就是说,信上所言是在发生在五天前。
  本应该提前一天到他们手里的信,结果多推迟了近两天,战场上只是一炷香都能改变一场战争的走向,何况是近两天时间。
  在齐信准备骂她时,许素霓憋红了脸狡辩,“谁让我爹把那么重要的东西放在寄给我的包裹里,我在这里又什么都不缺,哪会特意去看包裹里面有什么啊。”
  “够了,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秦殊乜了一眼许素霓,“你去叫赵伟他们过来一趟。”
  许素霓正想说,你可以让别人去叫,又在对上他冷下的一张脸,瘪了瘪嘴,不情不愿道:“什么事都喜欢指使我,真把我当丫鬟了不成。”
  齐信简直被她无所谓的态度给气得半仰,就她,姓许的老狐狸就敢把主意打在他们身上。
  等她走后,秦殊骨指半屈轻叩桌面提醒他回神:“他的人还没来吗。”
  “老狐狸巴不得他女儿赖上你,哪会派人接走那位祖宗。”齐信调侃了一句,后一改懒散的问,“他带的粮草在半路遭到伏击,粮草是送到居庸关了,他人却消失不见了。”
  也就说,粮草一共安排了两队人马,遭伏击的那队人马恰好虚晃一枪的运着空粮,真正押送粮草的车队则平安进入了居庸关。
  “此消息准确吗?”
  秦殊沉吟片刻,才缓缓吐出,“五分把握。”
  半真半假,最能迷惑人。
  “你又怎知那不是偷梁换柱的瞒天过海。”齐信端起手边茶盏呷上一口,目光森冷幽幽,“何况那人,可是连我们师父都赞叹过的人杰,罕见的麒麟子。”
  “不过,倒是能将消息适当透露给那位祁夫人。”
  年三十当天,除了厨子和轮值的护卫奴仆,其她丫鬟下人们都早早拿了腊货赏钱回家过节。
  今年虽是宋令仪过的最寒酸,但也最为清净的一个岁除。
  没有妯娌们明里暗里的棉里藏针,婆婆鸡蛋里挑骨头数落她,旁击侧敲得就差明说让她给夫君纳妾生孩子,谁让她成婚三年仍无所出。
  宋令仪不认为生不出孩子是她的原因,生孩子又不是她一个的事,为何不能怨男方不行。
  站在一旁伺候夫人用膳的喜商问道:“今日岁除,夫人不到正厅和将军一起用饭吗?”
  “我要是去了,他怕是会食不下咽。”宋令仪也不希望约定好的计划中,会横生不必要的波折。
  喜商想都没想,就否认着摇头:“怎会,夫人和将军好歹那么多年的感情。”
  “就算是在深厚的感情,也抵不过人心异变。”唯有拿在手中的财富,权力才是实打实的真。
  宋令仪不想再听到那倒胃口的人,取出准备好的随年钱递给她,“今日过节,你不用在我身边伺候了,早些回去和家人团圆最重要。”
  没想到会收到随年钱的喜商摇头,“婢子的家人们早就不在了,回去也是孤零零一人,倒不如陪在夫人身边。”
  军师可是特意交代过了,今天必须得要看好她,绝不能让人离开自己的视线半步。
  黄梨木八仙桌上,用骨头熬出的乳白羊汤正在黄铜炉子里沸腾着,时不时翻出洒进去的几粒枸杞红枣,炖得肉酥骨烂的肉骨头。
  哪怕不吃肉,光喝汤都令人从脚暖到头,何况桌上还摆满了吃黄铜炉子的配菜。
  发现少了个人的齐信呷上一口黄酒,目带揶揄,“就我们几个吃饭,不用叫那位一起来吗,人家现在好歹是你的夫人。”
  “我不喜欢这种玩笑。”正在夹菜的秦殊回想到,从她嘴里轻飘飘地说出休书二字时,胸腔里就像是堵了团怒火,那团怒火吹不散熄不灭,就直直地烧得他胸腔闷疼。
  就算他们不是真的夫妻,为什么她能轻易的说出休书二字。
  本质上还是他不重要,无论是在她失忆前,还是失忆后。
  咬着筷子头的许素霓望了一会儿齐信,又望向秦殊,眉头紧蹙着似能夹死一只蚊子,“阿殊,你和她究竟是什么关系。”
  说恨,为何有恨,世间的恨不都是由爱产生。
  说恨他,不正是还在意,和直接说爱她有何区别。
  说不在意,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她都总是能轻而易举地牵动着他的情绪。
  一时之间,秦殊竟复杂得不知自己对她是什么感情。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听见自己冷漠到理智的说,“一个能换取利益的人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