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作者:蛇蝎点点      更新:2025-12-23 18:14      字数:3156
  这一年冬季,北方枭国举二十万大军入侵大煊。枭军兵分两路,沿太行山脉的东西两边各自而下。西路出师不利,在魁原城遭遇了激烈抵抗;东路则连破数城,直逼京师。
  东路枭军来势汹涌,不日将近黄河,黄河一过,京师便在咫尺之间。因而京中人心惶惶,是战是和,朝堂争论不休。
  朝堂争论归于朝堂。对于驻京的禁军来说,此刻都在紧张备战。城楼高筑,粮食深囤。步军、马军、水军,各个军种都在演武场上日日加紧操练。
  ——
  临近日落,寒风正劲。
  跑马场上,一队骑兵仍未收兵,还在教头的带领下演练骑射。
  教头只是临时职务,并无品级,不算是个正经长官。然而这队骑兵在教头的领导下,却是像模像样,训练有素,令行禁止。
  马队列成两三骑一排的长队,绕场奔跑,骑师们挨个引弓,射向远处的靶子。
  一个十五六岁的新兵蛋子,动作僵硬地举着弓,用的还是木扑头的练习之箭——没有铁刃,无法杀伤——端起弓来朝着远处的靶子比了半天,却因为风大弓颤,迟迟放不出去。
  他犹豫不决,他的马也焦躁难安,突然不受控制地扭头回跑,险些与后面的马匹撞上。新兵发出惊叫,弓一松,木箭跌了出去,砸中了后头另一匹马的脑袋。
  后马大惊嘶鸣,两匹马一前一后都开始逆走,队形霎时被冲乱成一团。
  混乱之时,前面带队的教头一撑马背,凌空而起!
  这位教头身形高挑瘦长,矫健如游龙,轻快地踏过数匹奔马之背,眨眼间滑落到新兵的背后。
  教头接过马缰一拽,“吁!”地一声长啸,便将躁马安抚了下来。紧接着从新兵的箭囊里又抽出一支木箭,握着新兵的两手搭弓,让那新兵随他一起,转身对准了另一匹惊马。
  “凝神。”教头低声道。声音年轻清澈,听起来并没有比新兵大多少岁。
  “直腰,屏息。”
  “放!”
  木箭脱弦而去,正中那惊马的屁股,将那惊马和骑师一起逼出了马队,自去场边野跑。马队流畅如初,恢复平静。
  新兵紧张道:“多,多谢教头。”
  年轻的教头还未及冠,头上只挽了一个简单发髻,脸上蒙着黑布面罩,并看不出五官,只露出一双黑幽幽的眼睛,眼色平静又木然。
  他不发一言,也未处罚新兵,也未安抚新兵,只是在他肩上一按,示意他接着训练。自己一旋身,从奔马上跃了下去,轻巧落地,离开马队向场外走去。
  ——
  马场外站着一个下级士官打扮的中年男子,三四十岁年纪,头戴黑布幞头,一脸浓密的络腮胡,神情焦虑疲惫。
  小教头走到络腮胡身前,也不开口招呼,只垂着眼等他说话。
  络腮胡低声道:“收队以后,换身衣服,随我出营。”
  小教头略一点头,沉默地回场上去了。
  ——
  傍晚时分,小教头与络腮胡便出现在了酒坊街的角落,一户窄小的脚店里。脚店门口挂了青白色的酒旗,店面简陋不起眼,平素里都是些没钱的市井闲夫在此闲话饮酒。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大街上人迹杳然,小店里空空荡荡,只余角落里对酌闲聊的两人。
  小教头换了一身寻常百姓布袄,戴了一顶黑色帷帽,帽檐下一圈薄纱仍然遮住了面容,薄纱之后双目低垂。络腮胡也换了一身百姓衣,面前一大坛粮食酿的生酒,已被他干了大半。
  说是对酌,小教头却没有动酒杯。
  络腮胡低声絮叨:“你一天天的就知道习武、训兵!你是不知道,朝廷跟枭国和谈,没有谈拢,枭军马上就要打到京师了!”
  说是闲聊,小教头也不开口。
  “前几日,太上官家传位给了新官家,自己南逃了。新官家吓出了重病,宫里人闲话都说要不行了。太子才几岁,不顶事,不知道现下哪个倒霉王爷愿意接这破落龙椅……”
  “咱们那位狗屁佟太师,带着他那个狗屁胜捷军,一仗都没打,才从魁原逃回来没几天,现下又跟着太上官家继续南逃了!这鳖孙,真恨不得一刀攮死他……”
  络腮胡一口碎话,从群龙无首的宫廷密辛,到临阵逃军的京师困境;小教头却只是不动如山地坐着,像一尊入了定的老僧。
  本就压低声音的络腮胡突然收了嘴。原来是店小二上来,添了几碟下酒果子:冬日里少见生果,只放了一碟干果、一碟饼食、一碟蜜饯。
  小教头藏在帷帽底下的眼帘一掀,突然禅功大破,伸手便去拈那蜜饯。
  络腮胡一掌扇他手背上:“不许!恁婆婆说了少吃甜的,对牙不好!”
  小教头乖乖地收了手,试探地往一旁饼食上摸了摸。
  络腮胡沧桑地叹道:“那个能吃。”
  小教头摸了一块甜口的油酥,藏到帽纱后头悉悉索索地啃。络腮胡又叹口气,没再管束他。
  一旁的店小二看在眼里:他俩伸出的手都带着厚重老茧,络腮胡肩背宽厚,戴帷帽的虽没他壮硕,但也是宽肩劲腰、脊背挺直——明显都是武人。这个时节在京中的武人,穿着又破落,店小二立马猜到:这是两个乔装打扮、出来饮酒的下级军人。
  煊人好饮酒,军中不例外。军纪虽然有禁酒令,然而屡禁不止,朝廷对此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店小二习以为常,更加不会管军爷这等闲事,只殷勤往上去,要给帷帽面前的空杯子倒酒。
  络腮胡再次出手阻拦:“别费那球事,他不喝。”
  小二又上了壶茶,知道两位军爷还要扯些见不得人的闲话,很有眼色地躲出去老远。
  酒饮一壶,几碟果子吃了大半,突然远处人声喧哗,怒骂、惨叫、哀求,连连不绝。二人都停下动作,侧耳一听。
  原来敌军南下,京师萧条,寻常地界上疏于管束,出了一些趁机生事的地痞流氓,正在街上揪住路人找事。
  小教头从薄纱底下吐出半块蜜饯,拔身而起。络腮胡低声喝他:“别管闲事!”
  话没人快,音未落,小教头已经掠出店去一丈远。络腮胡扔下一串铜板,头疼地唤那店小二:“关门!”忙不迭也追出门去。
  ——
  追到近前,已然坏了事。三五个流氓倒成一片。最肥壮的一个被小教头骑在身下,正挨着胖揍。
  这壮氓这几日在街上横行惯了。突然间一个戴着帷帽的高挑武人从天而降,也没使什么兵器,一双快拳抡起来左突右捣,眨眼间就将他几个手下抡翻在地!壮氓扭身要逃,被帷帽揪着后襟拽了回去,照着脸一顿好揍!
  壮氓捂着半肿的猪头脸,一边狼狈躲闪一边怒问:“你是哪路鸟人!敢管小爷的闲事!知不知道小爷我是……”
  络腮胡突然蹿了出来,揪住帷帽后襟,将一声不吭、专心揍人的帷帽给拖走了。二人脚底抹油,顺着小巷一滑溜,眨眼没了影。
  壮氓捂着脸爬起来,家世还没报完:“知不知道小爷我是……人呢!”
  他环顾四周,就这挨揍的功夫,周遭店铺都关门大吉,被他勒索的路人也消失无踪。风声萧索的街头,只余几个翻滚哀嚎的手下。
  壮氓暴怒:“给我把那戴帽的鳖孙……”他没看到帷帽的脸,“给我把那大胡子找出来——!”
  ——
  大胡子拽着戴帽的鳖孙,一溜烟逃回了家。
  京师城内,东西南北都常年驻有禁军营寨,也供演练,也供住宿。军营中木屋、茅屋混杂一团,家属也随军居住,全家挤在一个屋檐下,生活拥挤破落。
  他二人的家,就在城南一处军营中。有两间茅草顶的土屋,门前用栅栏围了一点窄小院落,置了一处灶台,留了几步可劈柴的空地,已算是营中的“富裕”人家。
  络腮胡冲进屋里,就开始翻箱倒柜,最后从针线篓子里摸出一把剪子,扑在镜前唉声叹气地剪他那宝贝大胡子。
  小教头落后几步,若无其事地从屋外进来,摘下帷帽,露出了一张柔软清俊的脸。
  少年人还没有生出坚硬的轮廓,五官虽然清俊标致,一双眼睛却木然无神,黑乌乌的看不出心迹。
  小教头将帷帽挂在墙上,径直去了院里灶台生火。
  灶台边有一位老婆子,双目蒙了层白霜,已经半盲,手脚却很利落,刚擀完一笼面条。小教头上前去替了她的活计,她便拿着擀面杖进了屋,眯着眼摸索了一阵,揪住络腮胡就敲:“李二!为啥偷我剪子?又搁外面惹了啥好事?”
  络腮胡李二被擀面杖兜头盖脸一顿敲,怕手里尖锐剪子不小心戳了老娘,嗷嗷叫着直躲闪:“娘喂!是你那孬孙干了好事!他与人干架,怎都怪到我头上?李肆!你还不快出来交代清楚!”
  小教头,便是大名李肆。他婆婆中气十足地在屋内教训他二叔,他只蹲在灶前认真生火煮面,埋着脑袋充耳不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