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作者:
春山无涯 更新:2025-12-19 19:08 字数:3193
万木春根须制成的仙丹,果然有奇效,竟能助他内力冲荡全身,拓宽经脉。此次能熬过,非但从此不必再受魔功的折磨,还能彻底突破《劫灰断》最高层,问鼎第一,绝非虚言。
世间不再会有他的对手。那些曾指着他,说他会自食恶果,说他将死无葬身之地者,终究还是输给了他。
纵然是劫灰,亦有重燃之日。
当真是福祸相依。
果然如此,果然如此……现在无需万木春,《劫灰断》也不会使内力暴乱,仿佛被他彻底驯服,融会贯通于身体之内,随呼吸变动。
那便是说,他无须再抑制修行了。
解碧天想着,不禁想畅快大笑,几乎立刻要起身调转丹田,开始练功,还没起来,空气里风流一动,他下意识要抬臂挡住,却是被人擒住手腕,背撞上冰凉洞壁。
奉仞单跪在地,一手横在他身前,压住他上半身,低下头,静静看着他。
“这次真醒了?”
这声音含霜挟雪,玉珠似掉下来,解碧天脑海中那纷重如雾、浑然忘我的狂喜与欲望,本充满了他的头脑,在这一瞬间倏忽飘散。
他的灵台一清,魂也归到身体里。
一双熟悉的眼睛,跳出所有狂梦恶魇,所有鬼蜮邪念,所有荒诞故事,就这样干干净净看着他,不被任何尘埃沾染。
竟好像过了百年千年万年,突然从某一刻醒来,仍能看到这双眼。如此理所应当,灼然不移,化为让人心焚的存在。
他感到一阵名为索求或占有的渴意。
想起了因何在这里,想起了如何度过这数日的无边痛苦。
解碧天抬起手,指穿行过奉仞鬓边落下的发,声如喟叹:“奉仞,你还在。”
奉仞唇峰收紧,眉眼间浮现出一种青涩的坚定。
他认真道:“我有话要问你。”
第67章 此情可待
火已焚烧了大半,微黯然的光色在衣襟跳跃,解碧天看到他襟口变深的血色,还看到他横在自己身前的手,虎口上几枚鲜明沁血的齿痕,那都是他留下的?纷乱的记忆里,他只记得一捧冰冷的霜雪。
这种庄重的气氛,来得突如其然,经过独自发酵,现在终于避无可避。奉仞看起来跟平时一样,只是认真得不像他压制解碧天,而是他被对方逼到绝路,解碧天有预感这是绝不是插科打诨能掩过去的审问。
不等解碧天答应,奉仞已经自顾自说下去:“数日前,我们跌入见善楼机关,我被拖入蓼尸的棺材之中,中了不复的幻术,陷入故梦中。你也下来了,那时你到底在哪里?”
解碧天沉默了片刻,问:“一场梦,对你来说重要么?”
“重要。”奉仞道,“对我来说,很重要。”
解碧天头仰靠着,想到什么,轻轻叹了口气。他伸出手,将奉仞垂下的一缕发挽到耳后,手指顺着他的脸颊,轻慢而温柔地下滑,仿佛情人的厮磨。痒意像只蚂蚁走过,奉仞不自然地微微偏过脸,眼睛没有眨动,牢牢看着他。
魔头懒懒散散地笑,循循善诱。
“你已经知道谜底,为何还要再问?有时候有些事情,不一定需要一个答案,心知肚明也罢,自欺欺人也好,得到了反而变成烦恼与负担。对你来说,不知道真假,不在意是否存在,那对你才是最好的办法。”
奉仞捉住他要收回的手,像往常每一次他阻止解碧天暧昧的举动,解碧天并未看他的表情,只是忽然发现,奉仞的温度不同他的功法那样寒冷,如一股温火,贴着他的手燎烧而上,却远压过内伤带来的灼烧感。
“解碧天,你不觉得你的傲慢让人恼火,从来不负任何责任?无意却要留情,要是嫌麻烦便可脱身,好像只是别人的错觉。”
“为什么要自欺欺人,明明存在过,因为害怕面对,所以去欺骗自己?抱歉,无法如你所愿,我不愿意活在无知无觉里,如果烦恼和打扰是你,我已拥有足够多了。”奉仞定定看着他,“所以,你不要再骗我。”
这堪称是一种毫不保留、难以伤害的目光,过于勇敢,几乎让解碧天感到诧异,无法找到虚伪的破绽。这当然是充满破罐子破摔意味的一段话,指挥使的真情实意,威力堪比千百种酷刑,审讯着一个相处数日、牢不可破的犯人。
他是傲慢,轻佻,虚伪,奉仞说得都没错,现在他也可以让这场角逐继续僵持下去。他们只是因为在这个环境短暂地只有彼此,所以产生感情,等到脱身后分别,奉仞自然就会醒悟,说不定格外后悔自己付出的真心,届时有机会,解碧天一定会跑到他跟前,大肆戏弄,惹他恼羞成怒、势要天涯海角地捉拿他。解碧天一直如此想。
但他真的想让奉仞醒悟么?
不知是否《劫灰断》还在作祟,解碧天身上有些冷悸,又不合时宜地,涌现出一种贪婪的欲望。
“……好吧。”解碧天自己惊讶于自己脱口而出的话,居然再一次向奉仞的真心投降,“我会告诉你。”
事实与奉仞所想的并没有太大的出入,“不复”不单纯是一种幻觉药物,在这座古陵里蕴藏着前所未闻的秘法,前人浩瀚的智慧,自然也包括流于传说话本中的幻阵,与当年强盛一时的奇门遁甲同出一派。霁日精通此道,正是用这种方法,利用密室的空间和物件,给他们暗示,使他们陷入幻阵之中。
他们落入同一场梦境,一齐倒退到数年前,幻觉里,奉仞梦见自己还是吕西薄的学生,而解碧天的梦里,彼时的自己已经漫行在各地。
解碧天不太记得清自己的过去,也不知道亲缘,他和狼群们长大,茹毛饮血,天生坏种也无所谓,还因缘际会得到一本魔功,一把叫游八极的刀。有一天,他遇见了一个满口花花的老女人,她教他识字说话,教他七情六欲,教他嬉笑怒骂,解碧天与她一起流浪,直到某一年,她决定建一个房子定居下来,而解碧天决定离开西漠。
不过,他依然未懂得人之执念,一生之所求,万般不能舍。
“梦的开端,我遇到了吕西薄。我在一桩盗墓案中和他相识,出于利益,他帮我解决了一些麻烦,我也还给他一个人情,各取所需。他似乎对我很有兴趣,在那座城分别前,他追上来找我。”
廖无人烟的城郊,乏味而渐生颓唐的北面,融化为淡灰色的基调,春无新生意,树无冠顶叶,解碧天带着阿木河,踩着半黄青草,准备往南去。
“我听人说,你有意天下第一。我想请你来断金司,你所想要得到的东西,我可以给你。”
“天下第一?”解碧天转过身,“我还没当过,兴许也不错。很多人都想当天下第一,因此而死的人不少。”
“只要成为天下第一,人人都会敬畏你,人人都想挑战你,人人又都不得不服从你。”
“所以,那些有什么意义?”
吕西薄微微惊讶:“意义?”
“对。”解碧天转过身,头发被风吹得猎猎翻涌,几乎兜住他半张脸,难以看清面容,只有一双眼时隐时现,他伸手指向天边,“吕指挥使,这天下有多大,走到哪里才是边界?你以为自己成为了天下第一,但远有数万万人被大雪隔绝在外,我们被困居在这里,何异于鸟被囚于笼内?笼中鸟互相攀比羽毛的色泽、歌喉的响亮、讨人喜欢的程度,又有什么意义?”
解碧天若有所思,不等吕西薄想好如何回话,他已经自言自语般说下去:“吕大人,我只是为了有趣而做事,却往往遭人憎恨。我出道时,听许多人说,江湖人最终极的意义,就是成为天下第一,哪怕无数人为此行差踏错,人生付诸东流,所以我想看一看,这意义究竟是什么滋味。”
这理由也充满属于解碧天的傲慢,他目下无尘地流浪在人间。
吕西薄骑马站在高坡上,看了他一会,好像被他这番言语震住,这样纯粹的疯子,难以管束,本应该知难而退,又或扼杀在此。他沉默着,直到解碧天失却耐心、就要离开,吕西薄才翻身下马,走过来亲手递给他一个玉牌。
“我有一个学生,也许你会觉得有趣。如果你没有想要去的去处,我在帝京等你。”
“你认为他足够有趣?”
吕西薄容貌冷峻,不苟言笑,唇下的疤更增添几分阴沉,此时此刻,却做出一个有点无奈、却十足笃定的笑容,在残日下,浮现出几分温情:“他与你说过差不多的话,有时候我觉得你们很像,都不像在这个世道出生的人。但恰恰相反,他是一个再善良不过的孩子。”
放在往常,解碧天只会嗤之以鼻,对这番话一笑而过,对他来说,善恶只是聊以游戏的下酒菜。好人么?世间有太多了,但世间仍然充斥着欲望与仇恨。这代表吕西薄的信物,还算有利用的价值。
但鬼使神差,目睹吕西薄的神色,他却对吕西薄口中的“学生”产生了兴趣。于是他在游荡数月后,便向帝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