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作者:
春山无涯 更新:2025-12-19 19:08 字数:3249
“铁瀚答。”领头人听到这骇人听闻的价钱,面色不变,命后面的人拿出一个布袋,递到少年面前,手扯开布绳,露出里头数十枚金珠,“小兄弟,辛苦你。这是一百二十金,我们五个人,再上顿酒肉;骆驼和马喂饱,明早要赶路。”
少年一见金子,知道是个爽快人,笑得眼睛弯成一道缝儿,转身给他们把铁门彻底拉开。
他们纷纷将骆驼拉进棚里,少年把堂前门帘别着,这行人风尘仆仆地一进来,明里暗里就有无数视线射过来,盯着新来的客人。铁瀚答脱掉斗篷,身量高大,走到马车前,轻轻喊了一声珂娅珠,伸手去掀开车帘。
一只手扶着他手臂,从车上缓缓下来。
筒楼里人声喧杂,碗筷的声音乒乓碎响,互相观察的的江湖客们,一时间微微安静,都不禁将目光留在那马车上的人。
那是个西漠女人,在贫瘠的荒漠中看到这样一个女人,仿佛见到曙光前夕的一抹晕染,看着光彩缓缓自暗处溢出,不敢眨眼,怕错过它弥漫天际的瞬间。她身上不着配饰,有一头丰沛美丽的黑发,卷如海藻,简练披在身后,浓眉绿睛,容色俊丽,唇生得微薄了些,美到具有一种极为强烈的攻击性,又兼神态冷郁,看起来性情十分倔强。
这诚然是一个不可多得的美人,但她腹部明显隆起,即便穿着灰黑色的兽毛外披,也能看出是怀胎数月。
即便如此,心中有所邪念的人,也很快打消了念头。一是极西比较忌讳伤害怀孕的女人,怕遭到天神的谴罚,二是敢带着女人随意在极西行动的人,一定不简单。
一行人走了进来,方才寂静一瞬的空气又恢复正常,桌子上烛影颤动,各人埋头喝自己的酒,交头接耳,时而对谁挤眉弄眼,讨论财、色、自己的过去,用烈酒浇灌着五脏六腑,好像才能觉出点活感。
“珂娅珠,你累不累?这里没有粥食,我叫人煮点肉汤给你喝。”铁瀚答小心扶着她走路,温声细语地问。
被唤为珂娅珠的女子对铁瀚答道:“铁瀚答哥,你们一路奔波,又要照顾我,辛苦得多,还是自己先吃些东西。我不饿,有些疲倦,想先到房里休息。”
她的声音倒和外貌很不一样,更清亮,让人听了就心生亲近。
铁瀚答没有勉强,点点头:“好,我待会让人倒碗骆驼奶送上去。”他招呼那少年小二,“小兄弟,快腾出屋子来,先给我妹子住。”
等他们将货物休整一番,珂娅珠已经上了二楼的房屋休息,铁瀚答留了一个身手最好的人看顾她,剩余两人随他下楼,一桌酒肉已经烧热摆好。
他们衣着简朴,出手却很干脆,行动间也是老江湖的做派。铁瀚答摘了面巾头布,背上背着两把弯刀,卸下来时抵在桌上,皮鞘连着刀柄都是绿色的,是罕见的上等鼍龙皮。
看到他这两把绿弯刀,常居西漠的人心中有数:达木寨里本是西漠一帮替人走货的本土人,男女老少皆习武,聚集了一批好手,听说当家的和人火并,却一起死在天灾下,群龙无首,里头的人也作鸟雀散。这铁瀚答就是达木寨寨主的儿子,寨主尸骨无存,那两把弯刀是他在沙子里捡回来的。
现在,他还在给父亲跑先前没走完的货,至于那个叫珂娅珠的妇人,倒是无人知晓究竟是谁。铁瀚答对她小意温柔,走货都带着她,想来许是情人或妻子。
他们的货物是什么,其中是否有利可图?铁瀚答的身手,比起自己是输是赢?若想杀人越货,又能否做干净?
诸人心思各异地盘算着,红日终于西沉殆尽,窗外望出去,可以见到一角苍穹,漆黑如天神的瞳珠。
夜渐深了,风暴呼啸的声音也渐渐剧烈起来,鬼哭狼嚎,宛如恶鬼夜啼,良久贴在门窗外。筒楼里许多人还没睡,这年头在外面打个盹可能就再也醒不来了,人们抱着武器,倚靠在墙边、桌边,闭着眼或睁着眼,喝着酒或醉着酒,擦刃,低声交谈,枯坐着等天亮。
铁门又被敲响。
一声急过一声,隆隆急躁,简直像有头老虎用力撞着门。
小二打个哈欠从后堂出来,拿过烛台,有气无力喊道:“来啦来啦,敲那么急干什么呀,活不过今晚催命啊!”
他没开锁,照旧拉开道一指宽的空隙,要看究竟是谁半夜投宿,却没想,那空隙方开出一线,银光已经从外刺入,薄似雪光,轻轻切下,瞬间将铁锁分成两半,直接带着链子哐当掉到地上。
小二拉门的手也被切掉了一根手指,咕噜噜滚到铁锁边。
他呆呆地站着,好像完全没明白发生了什么,铁门轰然被人踹开,三个黑衣的高大武人穿着厚重棉衣,阔步走了进来;等到他们无视小二、擦肩而过时,小二才突然爆发出一声难以忍受的尖叫,手指断口的血猝然喷了出来,溅红了他半边脸。
筒楼的前堂不算小,但等三个人走进来之后,顿时变得很逼仄,堂前被他们的影子填满,烛光也太过于暗,不能照亮他们的形容。
那种压迫感几乎让人无法呼吸,许多人在那一瞬间就察觉了杀气,手靠近自己的武器。零星几个不会武功、普通露宿的人默默退到角落,尽量不波及自己。
三个黑衣人环视一圈,眼睛从他们身上一一掠过,因带着斗笠面巾,看不清面容,身上的衣服也罩得严严实实。被他们审视过的人,都同时感到一阵锋芒在背。
这是三个高手,至少比他们绝大多数人还要厉害。
看过后,为首的黑衣人开口道:“惊扰各位,玉鹞儿在不在这里?”
“笑面麻雀”玉鹞儿?
众人心中疑惑:这玉鹞儿的名号不小,但出名出在关内。她精通一手盗术,胡作非为好些年,却一向在民间有侠女的称号,只因她劫来的富,大多散给了穷人,很多人不会讨厌这种人。要说她有什么恩怨债在身上,也不过是她这人最喜欢盗“不能偷的宝贝”,东西越被看得紧,她就越要试一试,惹下许多盗窃案,偏偏每次都捉不到她,让各路大人气得牙痒痒,日日担心受怕宝物被窃走。
玉鹞儿的名号不陌生,可她的脸却从来没有人见过,只知道是女人,多大,多高,都毫不知情,一个神盗若让人看见了脸,又怎么能再行事?
这三个黑衣人骤然出现在这里,听口音是南边来的,如今环境恶劣,关内封门,能让他们不惜追到西漠,必然不是小事。
见没人回答,为首的从怀中取出一张叠起来的纸,一振,玉鹞儿的画像便在众人目光下展现。
只这一眼,就有人的目光飘向铁瀚答那一桌。
这动作极为细微,也是完全的下意识反应,黑衣人却足够敏锐,立刻抓住这一瞬的神态变动,往那边看去:铁瀚答三个人没搭理他们的存在,自顾自倒酒相碰,大酒大肉地吃着。
他抬手让身后两人站在原地,阔步走过去,将画像放到桌上,用一锭五十两的金子压着。
“不知阁下可曾见过这个人?”
铁瀚答掀了掀眼皮:“西漠这么大,我没工夫把所有女人的长相记住,何况这是你们中原江南上的人。”
“玉鹞儿是,但她未必是。”黑衣人不紧不慢地看了一眼他的刀,“看这刀,阁下是达木寨的铁瀚答大侠?”
“是我。”
“听闻令尊年轻时打遍西漠数年,而铁瀚答大侠在西漠一带行走,言出必行,还继承了一手刀法,颇有令尊之风。”
铁瀚答淡淡道:“你奉承得太多,我能给你的太少。”
黑衣人笑起来,没刻意压沉声音,这会听起来不过是个很年轻的青年,笑声里没多少温度,只是逢场而为,反而让人心里发寒。他毫不客气,直接坐在铁瀚答空着的对面,继续自顾自说下去:“有幸见到铁瀚答大侠,不禁让我想起一些故事。阁下是少年英雄,却至今未娶妻生子,连红颜情缘都不曾有过,我倒听闻一些有意思的事。”
铁瀚答不留情面地冷冷道:“我希望你不说。”
黑衣人显然不打算尊重他的意见:“令尊性格豪迈,常收留无处可去的兄弟朋友,达木寨中就有个与他过命之交的挚友。这个人有一身探囊取物的神技,最终都传授给自己的爱女。
“而你,铁瀚答大侠,你同令尊挚友之女,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原本你们父母有意在成年后定下姻亲,只可惜她十八岁就选择离开西漠,因此两人分别数年。再见时,你成了达木寨当家,她却已经并非当年的少女,非但伤势严重,还怀上一个不知生父的……孽、种。”
最后两个字缓缓加重,脱口瞬间,铁瀚答身边两个弟兄已经怒不可恕,猛地摔碎手中酒坛子,铮然抽出兵器对准黑衣人。
刀剑一拔,气氛便变得极为紧张压抑,颤鸣的金铁照映着黑衣人的眼睛。
当着众人的面说这些,铁瀚答也不再神色平静,那扮演浑不在意的水面生出教人难以忍受的波澜,使他紧紧捏着手中的碗。瓷边在他掌心下龟裂,一松开必然粉碎,他冷冷看着黑衣人,抿着唇一语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