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作者:春山无涯      更新:2025-12-19 19:08      字数:3233
  两人皆半靠在床上窗边,刚才顾着查探,不觉距离太近,现在回神,奉仞只觉这人浑身血腥直冲鼻子,铁锈满屋,不由轻轻皱眉。
  解碧天一向懒得解释自己的行径,甚至可以说得上很厌烦。以他之见,一个人若做什么事都要跟人解释清楚,不过是在意别人胜过在意自己,寄托于别人的理解,那么这种人还是早点死了解脱好,正好,他是天底下最自私、最不怕恶名的人。
  面对奉仞,解碧天倒难得花了很多耐心,一个久看世情还保留纯然良善之心的好人,干干净净,值得玷污。
  “若不是与你所猜测的恰恰相反,你我现在应该也像他们一样,被咬几口变得不人不鬼。救他一命,他非但不会报答你,帮我们走出困境,反而会害我们身份暴露,甚至因为你我是同伙而憎恨你,何必做这种弊大于利的事?”
  “我不是滥发善心之人,若他病变为蓼尸,我任你动手,绝无二话。既出口担保,便是有十分把握,而非一时兴起,不会连累你。”奉仞数年经历并非同辈能比,对自己的眼力十分笃定,不为所动,反问:“难道无论做什么事,都必须有利可得,都是为了要求回报?”
  似乎觉得他说的话十分稀奇,简直是天下第一笨蛋说的话,偏偏此人铜墙铁壁,难以被一丝邪念扰乱,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在这乱世长大的。解碧天不由笑起来,笑得捂住了脸,肩胛十分冒犯地抽动起来。
  奉仞定力不浅,平日谁烦扰不休,他都能视若无睹,冷眼相待,见解碧天却次次有点容易上火较真,连他都觉得自己未免太过在意这个跟他全然相反、毫无关系的人。
  他正要拂袖起身,又被解碧天拉住手臂。
  解碧天抬头道:“好,奉仞,你不求回报,那么就谈后果罢。你所身负的天下安危,和一个素不相识、可能染毒的人,孰轻孰重?”
  他口吻温柔,一如倚靠在流焰塔中,站在那片阴影里,奉仞尚未看清他的脸,就先察觉那种极尽冷刻审视的意味。
  吸食不复会蚕食人心,让人无法分辨真实与幻觉。醒来后,奉仞起初几日仍会有轻微的头疼,金栗的笑声,吕西薄的头颅,许淮的眼睛,从前追着他的执念,慢慢模糊了影子,似乎跟随着梦中那一句话、那一剑而彻底勘破,碎为铸心的熔浆。
  解碧天在梦中与他的谈论,却渐渐越发清晰,或温和的,或随意的,或偏激的,他们的言语拉长,偶尔休沐,对坐一日也在辩驳彼此。
  而许多从前潜藏的问题,开始浮出了水面,片片如黑白对半的落叶,盘旋在他的心中。
  不可否认的是,解碧天许多话听起来虽然残忍,但并没有错。
  奉仞停了下来,坐回原位问了一个全然与此时无关的问题:“你去过绵州吗?”
  绵州毗邻岭南,靠捕鱼种果为业,二十年前,曾有一次洪水滔天,冲塌屋舍桥梁,死伤无数,人口锐减。
  他没头没尾地问出这么一个问题,好似对之前的话避而不答。解碧天挑眉,换了个适合听故事的姿势,回答:“绵州如今官道封锁,已经是一座空城了。”
  “是,绵州洪灾过后,横尸遍地,数年只闻哭声,朝廷派人将百姓迁移至邻州。那年我十六出游,尚未参与朝廷选拔,在各州游历,路过绵州时,那里人口去了八成,余下两成没走的,要么身不由己,要么执意留在乡里。我途径一乡的时候,看到他们围在一起,推搡捉拿一个口音偏北的外乡人。
  “南边邪术谣谈盛极一时,这个人没有通牒,包袱里有五十两银子,还有两段指骨,几张符纸,被人搜了出来。
  “乡民情绪激动,认为这个人身怀换命的邪术,能将他人的命换到死人的身上。那人执意不认,声称自己认识州官,但他身无凭证,五十两被怀疑为邪术取得,众人拳脚相向,群起攻之。后面衙役来了,将他扣押回去,关进地牢,当夜我潜入其中,探清前因后果。”
  奉仞沉声:“原来外乡人通牒在半路遭人偷窃,拿了贴身玉佩为信物,请衙役为他接见县令。衙役见财起意,笃定其身上有利可图,私吞了玉佩,又将符纸放到他的行囊之中。”
  解碧天一哂,这种事情屡见不鲜,天子迁都燕都,除却周边十州,更远的地方视若弃城,国法难律,人如野狗生存。
  “那符纸不过是随便写的鬼画符,找个略有本领的道士,都能一眼看破。”奉仞轻轻叹息,“可惜没人会信。”
  “不过绵州这民不聊生的地方,哪里有真才学的道士?”解碧天接口,“入狱后,县令见他有五十两银钱在身,猜测他身家不俗,想来定然打算压榨殆尽,威逼其以财赎身。”
  奉仞不过抛出一句线索,他思绪一动,便已闻弦而知雅意,看懂其中关窍。都说西漠俱是草莽武人,比起阴险狠毒,还是关内人才辈出,解碧天常在西漠,倒格外通晓这些官家勾结之计。
  “不错,他们威逼利诱数日,见此人没有其他财物可谋,又咬定不认罪状,要将这外乡人屈打成招,开堂时让其画押陈罪,一斩了事。因邪术流行,那会民意沸腾,捉不到传谣者,几桩暴乱频频发生。这时候推出一个人顶罪来杀,正好安定人心。”
  奉仞查清此事后,立刻传书与三皇子姬全,告知此地发生的事情,请他在燕都拜见此人的老师。
  那外乡人被他们行刑鞭打,奄奄一息,本以为马上要命丧于恶官手中,奉仞在牢狱中跟他见了一面,问及诸事,几度痛哭。
  数日后,堂上审问之时,奉仞单枪匹马闯入,夜取玉佩与衙役县令对峙。堂上几番针锋相对,辩驳来往,才将这件事弄清楚。
  这气运倒霉的外乡人从燕都而来,去年刚中科举,放远去历练才干,是朝廷派来监察绵州的巡按副使。
  他家中清贫,只带一个书童,雇了一位车夫,路途遥远,经历坎坷辛苦,书童遭马贼杀之,才落得孤身一人。至于那邪术铁证——包裹中的两段指骨,系他父母数年前丧命于天灾之下,留下的唯一遗骨,故而怀揣身上,珍惜保护。
  他一路疲于奔逃,通牒遗失,让衙役有了可乘之机。
  谁知道天高皇帝远,县令见此,竟污蔑奉仞与他狼狈为奸,不仅施展邪术,还编造身份,欲当堂杖杀两人。民愤的指责重新逼向他们两个外乡客,奉仞心中一寒,明白百姓需要的不是一个真相,而是需要一个恐惧的源头,只有让源头消失,才能图得心安。
  是真是假,也不那么重要了。
  奉仞不得已带着副使逃出县内,他们几日风餐露宿,副使几次劝他丢下自己,不要再为此事奔波,奉仞都没有答应。
  行一事则做到底,半途而废不是奉仞的作风。
  好在姬全亦很快派人急马南下,来到绵州此地,持文书信物为证,衙役、县令诸人被革职捉拿。
  “他上任了副使,在你看来,会做什么?”
  解碧天慢条斯理笑一笑,森然道:“我不过是一个江湖人,只懂生杀允夺,不通你们官家之道,奉大人何故问我?被害得那么惨,换做我,不挨个吊起来折磨,难解心头之恨。”
  他递出卷刃的匕首,在颈边作抹喉之势,手腕一翻,还给奉仞,“穷山恶水之处,刁民难以整治,他出身布衣,没有权势,恐怕难以服众;但也因他无羁无挂,不妨放手一试。唯有雷霆手段,杀鸡儆猴,再以严刑诫之,不分贵贱施及全州,方可使人惧服。”
  奉仞若有所思,接过匕首,用衣摆擦干净上面的血迹。
  “不,他励精图治,规训百姓,整治绵州各地的风气,又捉拿了造谣者和采生人。让当地乡民建造水坝,能以工钱养活自己。”
  刃边仍卷翘豁开,刃面已恢复干净。
  奉仞成为断金司指挥使后,再度因采生案南下,与副使重逢。
  那年狼狈潦倒、牢中痛哭的男人已经成了一州之官,不再身着朴素的布衣,不再避人眼睛,不再任人宰割,如今仕途稳定,神采奕奕。他们小叙一场,临于城墙上,看荒芜大地,渐生人烟。
  奉仞问,你对他们,心中从无芥蒂?
  副使笑道,世乱则民艰,民艰则刁,在位不治,为官之过。何况,大人那年既没有抛下我一介身无依傍的人,我自然也不能辜负大人的救命之恩。
  那时他望向远处即将竣工的水坝,目光灼灼,裹挟着土腥味的湿风拂过两人,衣冠飘荡,他面上清朗的笑容,奉仞久难忘怀。
  回忆完这桩旧事,奉仞的心中轻了许多,也想清楚许多事情。
  “若今日我能舍这一个孩子保全自己,明日我能舍更多人。我知道自己能做到的,并没有那么多,但连一人的安危都无法保下,何谈倾力救济天下。”
  奉仞顿了一顿,转头定定看着解碧天,露出淡淡意气的明亮,在这张年轻的脸上,宛如枪尖被日光酷照时倾下的锐光。
  “解碧天,你宁可负人,不可教人负你。可你又怎知,一时善念,换回的一定是辜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