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作者:
春山无涯 更新:2025-12-19 19:08 字数:3275
然而只解救许淮的片刻功夫,半边烧做火人的金栗,正往火药堆边奋力爬去。风吹焰涨,卷上被咬断了的引线。
另外两人往外奔去,奉仞距离金栗最近,甚至能感到火舌马上舔舐到身上。
地面微震,焚烧的声音里,传来一阵金铁交接的刺耳尖啸,奉仞猛地抬头,遥遥见月光在门缝之中凝成一线。
轰隆——轰隆——哐!
流焰塔门上铁锁被人一刀切断,两扇重门被撞开,塔外微光倾泼而入,惊动飞尘乱舞。
一骑骏马飞驰而入,电光火石间冲来,马上的人伸手,奉仞立刻握住,背着许淮翻身上马。来人极其冷静,未有片刻犹豫停顿,随即鞭马而出,便听到爆裂之声在身后轰然大作,热浪汹涌滚来,几乎快要贴上后背。
三人一骑纵出流焰塔大门,如流星飒然飞出。
飞马奔出数十里地,才在街巷之中慢慢缓下,金塔之内光焰大作,烈火焚烧直至半边天光大明。然而意料之外,却没有波及到平乐街,流焰塔以金砖堆砌,塔身不容易倒塌,也或许是金栗的火药并没有完全做好,才没有引起更大的灾难。
这么大的动静,足够惊动帝京里的禁军和京兵出动。
奉仞转首看着焚烧的流焰塔,回神,才察觉背后冷汗浸透,经历了劫后余生。他方才奋力一搏,在险境中爆发,赌千分之一的可能,倘若中间犹豫一瞬,他早已葬身火海。
剧烈的心跳平息下来,奉仞目光回转,看到一点金环灿然流光,缀在身前人的耳珠上,随着被夜风拂动的头发时隐时现,偶尔与细辫上的红玉相撞,声音脆得被风声轻易咬住。
就像……西漠沙旅持着纷摇的铃,将人从繁华秀丽的帝京,骤然带到风浪炙热、沙海无边的极西。
兴许还没从刚才的生死关头里缓过心神,奉仞不觉看得久了些,又逢那人恰好勒住马,后背的温度撞上胸膛,奉仞心中一跳,倏忽发现自己还紧揽着他腰侧。
耳后微微烧起热,他不等人开口,立刻松开手臂,背着许淮匆匆翻身下马。那人转过头,光从眉角垂落,终于能够看清这位神秘人的面容。
在月光下,那种相貌,却比任何一种兵器都要酷烈摄人。
——更重要的是,果然与塔中拉住他的人有着同一双眼睛。
奉仞仰起头,站在寂静巷中,问:“……你是谁?”
“我叫解碧天。”他说,“吕指挥使让我来接应你,奉大人。”
奉仞是第一次见解碧天,他确信自己的人生里从未出现过这么一个人。然而无论是从解碧天的神色,还是那虽然礼数周全却毫无敬意的语气,都觉得似曾相识,并且恐怕还不是那种足以令人欣喜的重逢。
一道黑影从巷子里跑出,悠然绕到解碧天足下,尾巴尖被烧焦了一点,但它沉稳自若,高昂着头立在那里,气度不凡,兽瞳幽冷,与解碧天一同盯着奉仞。是那只突然出现的黑狼,天知道解碧天怎么把它带进帝京里。
断金司的怪人很多,但很少有人令奉仞感到如此难以对付的戒备。奉仞直觉这恐怕是个翻天覆地的祸害,不宜久留人间。
心中许多疑问和话语,但他看着一人一狼,沉默片刻,道:“帝京之中不可豢养猛兽。”
解碧天居高临下,不掩饰自己审视的目光,与一双冷凌凌的眼相对。奉仞难得仪容凌乱,颊边犹蹭着烟灰,却正如阁中白玉宝剑,不因染尘而黯,反而越衬得光华清冽、隽美无边。
……不知封喉之际,如何快意淋漓。
视线蚕食殆尽,暗里交锋一轮。解碧天对着他微微一笑,奉仞心中就自然而然腾升起不妙的预感。
便见他眉眼低垂,阴鸷之色淡去,转眼换了一副真情脉脉的面孔:“奉大人,我孤身自西漠而来,刚入京不久,既不懂规矩,又居无定所,亦不能舍下自小养大的爱宠。想来想去,唯有叨扰大人收留我一阵了。”
第20章 忽如远行客(四)
解碧天,西漠人士,无父无母,多游走在西北一带的江湖客,使用一把名为“游八极”的斩马长刀,目前混得恶名远扬,黑白两道都不待见,自入帝京以后,名字被断金司点了朱砂,列为严密关注对象。不知道吕西薄怎么跟他搭上线,他竟然主动参与断金司办案,欣然答应无职招安,即拿钱办事的断金司散客。
如今又多知道一个情报,那就是解碧天胆大包天,把自己养的野狼带到人群密集、权贵遍地的帝京。这“爱宠”名为阿木河,随主子,看起来诡计深沉,必是恶兽一头。
奉仞,现任断金司副指挥使,河东奉氏独子,虽然一向秉公职守、从不挥霍金钱,但不喜欢和别人居住在一起,除却必要时留宿断金司中,平日在城东有一座别邸,环境清幽安静,独居其中。
——把狼带回断金司关起来,解碧天势必不可能同意;现在更深露重,全城排查,也不可能将这一人一狼赶出城外或随便放走。何况刚刚解碧天才救了自己一命,纵然知道他现在是故意示弱得寸进尺,于情于理,难道还真能拒绝?
这般那般说服自己一路,走到门口,奉仞心里已然生出后悔。
他把许淮安置给下属,交代好后续事宜,剩下的流焰塔失火之事府衙自然会处理,才带着解碧天来到居所。
解碧天真没跟他客气,仿佛如至宾归,轻车熟路跟在奉仞身后,时而评点庭中石堆流水颇有雅趣,时而感慨奉大人宅心仁厚,收留他一介漂泊无依的外乡人。奉仞打定主意左耳进右耳出,又忍不住暗中凝神,剖析他话中玄机,听了半天,只听出打算接下来都白吃白喝的从容。
“在我赚够赏金,能在这帝京买下一处居所,自然不敢再劳烦大人。”解碧天如是说。
如今天下就燕都是能住人的地界,帝京更是寸土寸金,岂是能轻易买得起的?奉仞无语,只打算收留他两日最多,便让他自己哪不扰民哪待去。
眼见阿木河便要跟着解碧天进屋,奉仞忍不住开口:“你这狼……”
他一开口,解碧天与足下的阿木河便同时转首,廊下未点灯,两双狼眼一同幽深地注视而来,鬼魅般冷冷无情,无端让人心惊肉跳。
“阿木河通晓人性,不会毁坏大人物件。”解碧天弯下腰,把住阿木河前足下腋,将这头成年黑狼轻松地一把抱起,对着奉仞介绍,“对了,过些时日转凉,阿木河用来暖床,还算得上好使,为表谢意,倒可以让它陪睡。”
阿木河被他钳制在怀,摇了摇下垂的尾巴,装作良犬。
奉仞:“……不必了。”
闭上屋门前,解碧天又对着奉仞含笑道别,祝他一夜好梦。
翌日,吕西薄微微皱眉地看着奉仞眼下更深的乌青,语调也不免诧异:“此案尘埃落定,你不必再忧心惦记,为何看起来还是一夜没睡好?”
奉仞素来习惯一人独居,屋檐下如今多了人,又警惕解碧天那厮突然发作,一夜未眠,早早又得来断金司按时点卯,交接同僚。连环杀人案刚破,一堆文书转眼在他案上堆成山。
他没有多说那些破事,只面无表情道:“解碧天此人深不可测,同意协助断金司办案或有图谋,不能掉以轻心。”
“我知道。”见他提起这事,吕西薄如有预料,放下手中的文书,用手指敲了敲其中一个名字不明的身影,“他似乎在找救助金栗的那个人,不知目的,不如将他放在眼前看管,你办事妥帖,我将他交给你,试着往后一同做事。他虽然棘手,但算是一个守诺的人。”
不知怎的,说话时,眼前闪过一弧璨璨金光,晃得人心烦。奉仞面色紧绷,当即拒绝:“有负大人重托,我与此人合不来,恐怕会影响办案。”
吕西薄掀起眼皮,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据来报,昨夜你让他留宿在你那别邸里,寻常旁人都未曾有这个待遇。”
“……”
奉仞不愿去想到底派了多少暗哨在盯着他们俩出入,无力地解释:“不,大人,那是……”
“指挥使,许侍郎来了,称有事想与您商议!”
门外传来的呼唤打断了两人的交谈,吕西薄站起身来出去,经过奉仞时拍了拍他肩膀,风轻云淡撂下几句话:“好了,权当历练,你多与此人相处,也好了解他的作风。以及,解碧天早上就给我传了信,说他很满意,非你不干。”
奉仞:“……”
金栗杀人纵火一案轰动全城,于天家眼皮底下点火,与藐视天子无异。圣上要求彻查到底,奉仞呈交了金栗犯罪的前因后果,搜罗证词证物,一并上交天听,魏连海数罪并罚,即刻下狱。
许蓝山一家贬为布衣,家财充公,念其幼子无辜,又有云贵妃保下,未曾累及九族,只驱逐出京,奉仞为此不少奔波,才换得减刑。
他笃定此事必然牵连不少宫中官员,魏公公不过一个宫中置办金饰的小角色,怎么敢如此胆大妄为,勾结命官栽赃诬陷?然而此事上头却有意重拿轻放,奉仞有意再查,被吕西薄制止,朝中日日风云变幻,无论最终以何种结果定案尘封,已非是他们这些为天子办事的鹰犬所能改变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