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夏夏玲偶尔会怀疑自己的眼睛，也许是太晚了她看错了，根本没有那么一个顺路的夜校同学。
  夜校上课的座位并不固定，原因是学生一直在逐渐增加和减少。现在夜间部班上已经有二十多位同学，来自各行各业，各种各样的人。有像她这样最为普通的青年人、年长的人、有想来学习文化的外国人，还有因为曾经的学校不配备无障碍设施无法入读的残障人士……
  不过等江夏夏玲每次选位子坐下，低垂头放下包，再抬头就看到一个高个子直角大宽肩的男人坐在了挡住她看向黑板视线的位子。
  有时候是正前方挡住，有时候是斜角挡住，不管她选择哪个位置都正正好完全挡住。
  巧合吧，她没放在心上。被挡视线这件事说到底不能怪别人，江夏夏玲的个头有些矮，说好听点是小巧玲珑。何况那人是人群中难得的大高个，她身体坐直依旧比他低了一个头。
  今晚的江夏夏玲选择了课桌第一排的边角坐下，第一排的座位总不会被挡住吧……那个太平洋宽肩喜马拉雅身高的人她旁边坐下。江夏夏玲侧身发现看向黑板的视线又被男人完全挡住了。
  “是搭讪手段吗？想要引起注意吗？”江夏夏玲的内心掀起狂躁地巨型地震。
  她沉下脸，仔细观察身旁的人。
  男人很认真地铺开课本和笔记本，上面布满了拙劣的字迹。他低头提笔在本子上写着什么。
  突然伸出一只白净细嫩的手挡住了笔与纸接触。
  芹泽克也疑惑地侧头，带着些不自然地拘谨。
  手的主人说：“你是不是想要我的line？”
  对方长了一张幼脸，小鹿般的杏眼圆睁，直视着他，芹泽克也仿佛能从那双大眼睛里看到自己的倒影。
  芹泽克也呆滞道：“啊？”
  她抽出对方的笔，在他手背上写下了自己的账号。
  芹泽克也：“啊……”
  芹泽克也这一堂课都没有听进去，恍恍惚惚神志全失。
  课后，大家都收拾东西离开，他还没缓过神来。
  屏幕发亮的手机张扬在他面前，机壳上挂着最近流行的猫咪吉祥物吊坠。
  女声在耳畔响起，“你忘了么，怎么还没加我呀？”
  芹泽克也仿佛一个被操纵地机器人，僵硬地拿出手机，开机，输入手背上的id，搜索，添加。
  line响起提示音——猫咪头像的对方发来可爱的表情。
  消息显示已读。
  “给你备注什么好呢？”她问。
  芹泽克也，江夏夏玲。他们分别在手机中输入着对方的姓名。
  “你家住哪个方向呀？”江夏夏玲熄灭手机屏幕，边收拾课本边问。
  芹泽克也被带动着一起装书离开。
  他们发现自己与对方的回家路线有一段很长的共同道路。
  分别时，江夏夏玲站在街道路口挥手：“芹泽！明天不要坐在挡我视线的地方就请你吃便当，我可是在便利店打工喔。”
  昏黄的灯光勉强照亮了地面，落到小只的江夏夏玲身上，只剩表层朦胧的光辉。
  她冲他微笑，“明天见。”
  芹泽克也点头，“明天见……江夏。”声音越到尾巴越小，到名字时已经微小得听不见。
  江夏夏玲已经走远。
  他没注意到自己那日常僵硬木讷的脸上多了几分温柔的神采。
  光晕打在他的眼里，闪闪发光。
  隔日，无所事事的灵类咨询所内三人分享超大份章鱼丸子。
  作为领导者的灵幻新隆询问职员们的近况，先是关心地问其中一人：“芹泽，夜间部上得怎么样了？”
  芹泽克也手中停下准备进食的章鱼丸子，“虽然我很紧张，但应该有办法继续。”
  12岁就关在房间内的他对初中课程有些吃力。
  “我对交朋友的部分本来已经半放弃了，”芹泽克也迟疑一会，犹豫道，“不过好像还能再努力一下呢。”
  “哦。”灵幻新隆再问起另一人，“路人呢？最近身边有什么有趣的事情吗？”
  ……
  那个不知道故意还是不小心挡住她视线的芹泽克也，模样挺端正的呢——她想着他呆呆傻傻的反应情不自禁笑出声。
  没有客人光临的便利店暂时比较清闲，江夏夏玲倚靠在收银台面出着神。
  同事樱威游介好奇地问：“江夏发生了什么好事吗？”他带着一副黑框眼镜，镜面时不时反光。
  “我在想，欸，樱威你会解三元一次方程组吗？”她回避问题，转而提起初中数学知识。
  樱威游介沉默地走去补充了关东煮里的萝卜和魔芋。
  “要不樱威也去夜校上课吧？”她调笑道。
  江夏夏玲继续出神，在smilemart便利店打工快半年了，樱威比她晚来一阵。他刚到店里的时候，脸上还有淡淡的一道疤痕，现在已经完全消失了。固执摆放商品的同事夸山惠也是，面部疤痕和唇钉留下的孔洞恢复得好似从来没有过它们存在一样。
  她很在意这点，偶尔聊天会提起“你们用的什么祛疤产品啊？”
  但对方躲躲闪闪，闪烁其词。
  她理解，不再打听。男性嘛，对于外表很在意但总是迫于男子气概的压力无法开口。
  江夏夏玲想，说不定是激光手术……不过他们去做了脉冲染料激光还是点阵激光或者离子束呢。
  她的右手隔着一层浅蓝色的制服布料轻柔抚摸左手肘内侧。
  那片皮肤的手感很像一块道路减速带。
  心情莫名低落，右手磨蹭几下转而变换方向，按亮了手机。她检查各个软件和邮箱，没有人发来消息。
  事务所里，外号路人的初中生影山茂夫讲述完自己最近发生的事。
  “哈？觉得自己开始受欢迎了……”灵幻新隆的反应十分冷淡，“是喔，解散。辛苦了。”
  他选择直接忽视少年人的青春期错觉。
  芹泽克也起身道别：“那我先走了，大家今天辛苦了。”
  芹泽克也在衣兜里掏出手机，正巧看到昨日新添加的好友显示正在打字，后又停下，又打字，最后什么也没有发出。
  他用做初中数学题般严肃的态度挑选出一个最可爱的猫咪表情图案发送。
  已读。
  对方很快地回复：猫猫好可爱哦~
  文字后附赠一个更可爱的喵咪动态表情贴图：一只伪装成兔子的猫咪趴在地上滚动。
  江夏夏玲看见头像是像素游戏小人的对方发来又一个猫咪表情。
  一场没有文字的聊天。她舔完上唇咬下唇，嘴角越发上扬。
  你来我往间，猫咪的表情占领了整个手机屏幕。
  第3章 泛红结疤落痂新生
  江夏夏玲脱下便利店制服换上自己的常服，换衣间暴露出手臂的累累疤痕。
  身体主人的目光轻易略过它们，这是她在12岁和22岁对自己叠加的伤害。
  她在货架上找了一份日期最新的便当，付钱。又在后台翻了一份日期比较新鲜的便当带走。
  天气很好，软软的风裹挟了阳光的暖意，小孩们在路边自由地奔跑嬉闹。
  淋浴在明媚日光里的江夏夏玲接起家里打来的电话。母亲抱怨她不贴心，主动来电都没有，父亲希望她反思总结，最好交个男朋友的同时努力改变自己的失败人生。
  江夏夏玲软和地回复：“好，嗯，可以，听到了，是，会的。”
  一位以成熟的态度处理家庭关系的成年人。
  江夏夏玲想，只有离开了家她才属于自己的身体年龄。
  作为小孩子生活在世界上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没有属于自己的东西，这意味着随时可以被父母威胁着“那你滚出我们的房子！”等她真的走出去，他们说：“把我们给你买的衣服还给我们。”
  当她把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归还给他们就这样走出家门时，江夏夏玲感到了孤注无依。
  更可怕的事实是，她的生命也不属于自己，子女生来便背负了“父母的恩情”。
  好痛苦，等她在外面终于长大到了22岁，新年假期回了家却再度变回孤注无依的小孩。
  只有一无所有的小孩子才会选择伤害自己发泄愤怒。
  发泄后她选择了尽可能的不回家，保持了内心成长。
  江夏夏玲想，其实父母对她挺好的，从没有在物质上虐待过她，甚至是真的很爱她，溺爱她想念她。只是爱与控制、权力太紧密，普通的父母和大部数人一样分不清。
  想到爸爸妈妈对自己的爱，她就很惭愧。
  江夏夏玲想：世间父母养大儿女也是希望得到什么的，关爱、金钱。可她爸爸妈妈从没有在她这里得到任何，绝望的父母，贫瘠的女儿。
  挂掉电话，她的手指下意识地点开line的对话框。
  芹泽克也最后发了一个上方写着认输文字的哭泣猫咪表情贴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