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酒一杯家万里 第72节
作者:她与灯      更新:2025-12-19 17:40      字数:2925
  世上男人都想生儿育女见祠堂,何况他是天下“第一”的男人,他说玉霖嫁了人就没有灵性了,一时之间,玉霖竟是哭笑皆难。
  “玉霖,你的请求,朕准了。你可以在梁京立户,朕赏你钱财,甚至可以赐你一些土地。朕要你像今日一样,一传即至。”
  “是。奴婢谢陛下隆恩。”
  奉明帝站起了身,取筷将那座倒塌的肉山扒拉地稀烂。
  “败胃口,赏你吃了吧,霖。”
  “奴婢……”
  “你一个吃没意思,张药。”
  “在。”
  “起来,作陪,吃完了不要急着出宫,换个地方,朕……遣个人,和你说几句。”
  奉明帝说完,撩下筷子,撩袍下了浮香亭。
  第62章 付代价 落花也是死了的花。
  一桌天家午膳, 因天子离席而菜馔不齐,饶是如此,也是满桌珍馐, 足有二十几样。
  奉明帝御驾行远, 张药仍然伏跪在地。
  亭下陡然起了一阵风, 园中的巨冠梧桐仓枝摇动,张药一身官袍鼓扬,大袖飞摇, 其身其形,落入玉霖眼中, 竟像一朵,怎么吹都吹不起来的落花。
  落花也是死了的花。
  寂静的宫廷内院,玉霖悄然心惊, 她后退几步,于亭栏上靠下,凝眉细想奉明帝将才的神色和言语。
  张药松开按在地上的手, 直背跪坐起来, 手覆双膝, 朝玉霖看了一眼。
  她所坐之处,恰有一树晚梅,几朵漏冬的花伶仃垂挂,衬在她的鬓边,她素衣垂地,遮盖住了鞋面, 清秀的脸上眉目微蹙,一片薄愁不散。
  怕从此贪生怕苦,他竟不愿久看。
  于是他垂下头, 看着膝前的一抔被风吹堆起来的灰尘,轻声道:“趁热,把饭吃了。”
  “你不要出声。”
  玉霖的声音微有些颤,手指不觉在亭栏上划下了一道浅浅的白痕。
  张药收住声音,陪她沉默了半晌。
  玉霖肩头还有毒伤,久立不适,一时不防,竟咳了几声。张药不禁再度开了口:“玉霖,我扫过了,四下内外没有耳目,你可以说话……”
  “你不要出声。”
  她打断张药,“陛下没有准你出宫,而这一顿恩赏吃完我就得走。我走了你……”玉霖说着顿了顿,“你让我再想一想,我……”
  一番话语气急促,她人也不似将才在御前那般镇定。
  张药的手在膝上一捏,“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没有用。”
  玉霖听完这句话,不自觉地把抿了抿唇,终于抬眼望向仍然跪在地上的张药,“陛下对你起疑了,你给你自己留了后手吗?”
  “没有。”
  坦然又自洽的一句“没有”。张药平静得令玉霖难受。
  其实她也是多此一问。
  一个捐了头脑,直管听令行事,一味刑讯取命十多年,及至麻木不想再活的人,头一次朝中设局,能将玉霖托举至此,早已智尽。怎么可能再有余力,回头保护他自己。
  “我一定会想办法帮你。”玉霖喃喃。
  “不用。”
  “什么叫不用?你知道陛下会怎么对待你吗?”
  张药抬起头,“要撬开我的嘴。如果撬不开,就惩戒我一回。”
  他说这话的时候依然平静,可他越是平静,玉霖越觉得残忍。
  活人不会这样寡淡地看待自己的下场,嬉笑怒骂,总能宣泄情绪。可张药面无表情,肩背笔直,不瑟缩,不回避,仪态端正,却内心自弃的样子,正应初见时她说的那句话——活人穿寿衣,张药,你人真可怜。
  “你放心,玉霖。”
  他的声音将玉霖的神思牵回,“陛下不会杀我。”
  玉霖惨然一笑,“就这样?”
  “对。”
  他答应了这一声,竟也冲玉霖笑了笑,“就这样。”
  玉霖咬住了嘴唇,这的确是张药该有的神情。
  炼狱在前,下狱的人却无所谓,连用“云淡风轻”来形容都稍显刻意,他对着玉霖笑,根本不是掩饰,他是真的不惧,也真的不后悔。
  所以他敢笑给玉霖看。虽然从前他觉得自己面目可憎,一副皮囊鬼见也哭,笑起来那一定更难看,因此很少露笑。
  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一两日,他总是偶尔想起玉霖的那句话——你这副身子,至今仍然很好看。
  至此他丑陋的面目,稀烂的人生好像被点化了一般。
  他相信玉霖的话,喜欢玉霖绝处逢生,生息不断的人生。
  他信玉霖会活下去,她还会更好,还会得到更多的东西,还会被更多的人记住。
  多好,他可以帮她。
  多好啊。
  “别担心。”
  张药拍去袍袖上一丝灰尘,似乎在宽慰的玉霖,又似乎在自我剖白:“活着的时候,没有什么是我忍不过去的。”
  “可我不能这样自私……”
  “和你无关。”
  “张药啊……”
  张药截下玉霖的话,平静地说道:“玉霖,我杀过很多人,身上有无数报应。不是不报,只是时机未到。我不死,我就逃不掉的。”
  玉霖摇头:“我学儒十几年,半生浸淫司法,钻研梁《律》,你跟我谈什么因果报应这些玄话?”
  张药哽了话,果然,自己这张嘴无论如何也说不过玉霖。
  玉霖声音从头顶传来,“张药,就有算你有错,有罪,也该在堂上,将你一生铺开,辨析前因后果,张明台前幕后,再来勘定罪行,拟定罪名,判定刑罚。落不到邸报上刊行天下的罪名,无法宣之于悠悠之口的刑责,都是上位者的私刑。就算你暂时摆脱不了,但你不要认,你不可认!”
  这一番话太长,又雅,张药并没有完全听懂。
  似乎是猜到他理解艰难,玉霖又补了一句,“这一次我欠了你。你记住,是我欠了你。”
  对于张药而言,有这句话就够了。
  “你用饭吧。”
  张药点了点头,“我记住了。”
  这一刻,玉霖面前那盘剔好的羊腿肉已经冷透了。
  玉霖看向那只羊腿骨。
  羊虽已死,但这一场精而细的“千刀万剐”,剔肉离骨,还是让玉霖感觉到了尖锐的疼痛。
  “你……不作陪吗?”
  张药摇了摇头,“我这会儿吃了东西,过一会儿……会很难堪的。”
  最后,那一碗腥膻的冷肉还不及被玉霖吃完,李寒舟便带着数十校尉,一脸懵地从神武门上过来。
  他一早从张药那里得到的命令是将玉霖带至神武门上候召,护她周全,再有就是,日参散后,替玉霖牵马,送她回家。
  这两道下得极其细致,甚至还有额外的提醒,说玉霖毒伤未愈,来往之间,不得疾行。李寒舟正为自己办差得力而暗喜,谁想等至午时过了,却没见玉霖,反而等到陈见云从里面传来的一句口谕,让他把张药押至镇抚司召狱。
  李寒舟懵了,但也不敢问,只得携人过来,押解自家的指挥使,今见亭上,玉霖一个人坐在满桌御膳前,一口一口吞咽着碗中肉。张药跪坐在地上,面无表情,见他带人过来,也不说话,只略一点头,像是早就料到了这一刻。
  “指挥使,这……到底怎么回事啊?”
  李寒舟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
  “你疯了吗?”
  张药冷声,“口谕圣令,你来问我?”
  “不是……”
  李寒舟看向玉霖,玉霖却连看也没看他,沉默地吃着那一碗肉。
  张药站起身,走到李寒舟面前,“把我带走。”
  “是……是是。”
  李寒舟连声应着,玉霖忽然问了一句,“我怎么跟阿悯姐姐说啊。”
  张药回过头,“你不用说,我的事,她都知道。”
  说完又顿了顿,“就算不知道,逼一逼许颂年,也就都有了。”
  “你……”
  “领完这碗肉的恩,就回家去吧。今儿李寒舟办我这件差,送不了你了,你得自己骑马回去,今日风不小,眼神不好,你路上慢点。”
  玉霖梗直脖子,“主家……”
  “是张药,不是什么主家了。”
  “这不重要……”
  “我没事。”
  张药愣是没让玉霖说完一句话,“你搬家立户那一日,我一定回来。”
  说完这句话,他没在回头,行在李寒舟前面,往前廷的方向去了。
  衣袍飞舞,由近及远。
  这么一幕,很像某一夜送别,玉霖在沉默的黑幕中,看见了一只蝴蝶。